| 學達書庫 > 趙淑俠 > 我們的歌 | 上頁 下頁 | |
| 一八〇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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余太太為這些話自然相當寒心，回想當初為了織雲出國，家裡省吃儉用，還搞了個「十年計畫」，她差不多把最後一滴腦汁都絞盡了，如今卻落得個「病態觀念」的封號，一灰心，就不再管甚麼，伴雲訂婚的事也就算順利的通過了。 這時余太太正和許、唐、呂幾個太太閒話家常，抱了個紙包的小漢思依偎在她身旁。余煥章也正和幾位先生在聊著。 許墨林不減他健談及好提「當年勇」的本色，正在大聲的講他年輕時留德的情景，開口柏林，閉口法蘭克福，甚麼煮酸菜小白腸子加點芥茉，德國女郎剛健婀娜兼而有之等等。不單使余煥章及呂、唐這幾位沒出過國門的人羡慕異常，連附近不相識的人也有豎起耳朵來聽的，以為要出國的人是他，而不是織雲。 織雲的大表姐許美琪特別從台中趕來送行，原想再囑託織雲一遍，叫她別忘了為蓓蒂「注意」對象，可是圍繞在織雲旁邊的人太多，這話終不好出口，她不免有些失望，只好聽她母親和那一堆太太閒聊。 終於，擴音器裡響起叫旅客準備登機的聲音，朋友們全伸出手來和織雲熱烈的握著，大舅母、大表姐、惠美、伴雲，全掏出手帕抹眼淚，余太太早已哭成了一個淚人兒，千囑咐萬囑咐的，壓低了嗓子告訴織雲：可別再跟何紹祥鬧彆扭了。織雲摟著她母親的肩膀，像哄小孩子似的強笑著道： 「媽，你怎麼回事？我不走你要哭，走你也要哭？別哭吧！我以後會常回來的。」因為真的這麼想，所以向來眼淚最多的她倒反而沒流眼淚。 余煥章也一再叮囑織雲，路上要小心，到了立刻打電話回來。 在織雲臨進入檢驗處那道窄門的剎那，靜慧特別趕過來，小聲對織雲道：「餘織雲，希望你一切好，婚姻就是那麼一回事，需要很大的耐心，任不得性，尤其在國外，本來就孤孤單單的，兩個人再不好，不是更孤單了嗎？」她若有深意的看著織雲。 「我知道，別為我躭心，靜慧，這次回去，我會過得很好。論寂寞，也許是更寂寞了，你想，紹祥那麼忙，又沒有你可以聊天。不過，人有了方向，知道自己該怎麼做，就不會真的寂寞。而且，紹祥也有很大的改變。」織雲的臉上泛起淺笑。「現在我們的想法很接近。」 「哦！那就好。」靜慧彷佛很瞭解的口氣，她一低頭，看到小漢思手上抱個方方正正的紙包，一付小心翼翼的樣子，便笑著道：「小漢思回外婆家玩得好開心呀？手上抱的甚麼好吃的東西呀？」 「這不是吃的，是一盒泥土。」小漢思傻不愣登的說。 「是泥土？你捧一盒泥土回去做甚麼？」送行的人中不知誰在問，所有的人都望著小漢思，等他回答。 「帶去送爸爸，爸爸給媽媽的信上說，他想念自己國家的泥土，媽媽就叫我帶一盒給他。」小漢思口齒伶俐的說。 「真的，紹祥說他出去太久了，想念祖國的泥土，說那一定比外國的泥土溫暖，有香味，又適合中國植物生長。我要把它放在紹祥的書桌上，種上一棵純種的中國蘭花。」織雲閃動著她又黑又亮，微微上吊的大眼睛，帶點驕傲意味的微笑著，向大家解釋。說完了，她牽起小漢思，對家人朋友做最後的一瞥，便進了檢驗處。 「媽媽，你說爸比會喜歡這盒禮物？」上了飛機剛坐定，小漢思的問題就來了。 「一定喜歡的，一定的。」織雲肯定的說。 飛機正在往上沖。 織雲由窗子望出去，只見下面的海峽白浪滔滔，前面雲天靄靄，無盡無垠，一時心中感觸萬千，覺得在這個奇異而美妙的宇宙之中，人的生命是如此莊嚴美好，富有深意的存在，她不由得想起淩雲那句話： 「世界上有那樣一種人，他的生命不是世俗的生命意義包容得了的。他的生命屬於好多人，屬於整個的天地，這種人的生命不會真正的死亡，因為沒有力量能叫他死。他只是形體消逝了，化做一股精神，活在千千萬萬人的心裡。」 她也想起林信榮的話： 「……也許就因為他太不平凡了吧！所以他不等老得動不了才死，也不死在床上，更不等著身體在泥土裡腐爛，他死在大海裡，隨著狂風巨浪去了……」 織雲想著、想著，終於淚眼模糊了。她彷佛在海天相連的無盡遠處，看到了那綹「蕩浪」著的頭髮，和那對盛著「音樂」的眼睛…… 往者已矣！生命是往前進的，也是由無數的痛苦和教訓熬煉出來的，錯了一次，她不會再錯第二次，迷失一次，她不會再迷失第二次。這次，她一點也不像多年前出國時，那樣的茫然、恐懼、矛盾了。她已找到了她的方向，知道該怎麼安排自己，而且正在往那裡去。那裡有另一個「生命不是世俗的生命意義包容得了的人」，在等著她，他們要一同向生命挑戰……一陣輕微的歌聲，震醒了織雲的深思冥想。 「我們的歌，來自我們心中不盡不盡的愛 ……」 織雲抬起頭凝神聆聽，才發現原來是小漢思唱的。他逍遙的靠在椅背上，小臉浮著快樂的笑容，手上抱著那包泥土，輕聲哼唱著。 織雲側過頭憐愛的對他笑笑，緊緊的握住他一隻手。 飛機已經衝破雲層到達高空，向著遙遙的遠方飛奔。 小漢思還在笑咪咪的唱著，只是歌聲越來越響亮了。 一九七九年一月八日，下午四點，初稿完成。 一九七九年九月三十日，上午十點半，全書完成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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