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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六


  「是啊!到了這個程度,比我更強的人多得很,像我,在工廠裡名義是主任,每個月能拿兩萬台幣的樣子,你表姐在一家貿易行做事,也有一萬零一點,兩個人加起來有三萬台幣。房子是跟公家分期付款買的,分二十年還清,每個月交的錢有限,臺灣物價便宜,吃是吃不了多少錢的,下下小館也不過花個三五百,就能吃得不錯,我們每個月都剩不少錢,不然怎麼能買得起汽車——」孟振昌說,彷佛他們家的一切全可公開,從他的談話中,織雲就聽出他對生活是如何的滿意。但是他的話還沒說完,就被他太太許美琪打斷了:

  「算了吧!你別說了,織雲走遍了全世界,甚麼場面沒看過,對我們這種小市民的日子那裡有興趣聽。」

  「唔——」孟振昌被太太說得有點窘,尷尬的笑著。

  「我對表姐夫的話很感興趣的。」織雲對她表姐笑著說。又對大家道:「我們在外面聽到國內生活水準提高了很多,可是高到這種程度還沒想到。一個社會安定不安定,富足不富足,就看一般人民的生活情形。」

  「現在真比以前好多了,以前我們剛來臺灣的時候,別說鄉下又苦又落後,就是城裡也談不到。現在不但城裡繁華到這個程度,連鄉下的農家都蓋了新房子,買了電冰箱彩色電視機。以前電話是多豪華的東西呀!今天我們在座的那家沒有電話?」呂伯伯接著織雲的話說。

  「呵呵——」孟振昌笑了兩聲。「我是對生活很滿意的,我努力工作,得到應該得的報酬,有足夠的能力過我喜歡過的生活,不是很好嗎?假如我們翻開歷史看看,就會知道,中國有史以來,還沒有像今天的臺灣這樣,普遍的豐衣足食過呢!」他說話的時候眼光掠了一下他太太。

  這一頓還沒吃完,唐呂兩對夫婦又計畫請下一頓了。兩家熱烈的討論誰先請,彼此爭執不下。

  「我們先來罷!明天中午,還是原班人馬。」呂伯母說。

  「不要這麼客氣,今天見到就很好了,別再請了。」織雲連忙推辭。

  「怎麼能不請?你出國這麼久,第一次回來。」唐伯母親熱的拍拍織雲的手臂,對她丈夫道:「還是咱們先請。」

  「聚一聚是一定要的。嗯,一定要的。」唐伯伯鄭重其事。

  「啊!我有主意了。」許墨林一手摸著他梳理得光亮的灰白頭髮。興奮的大聲說。喝了兩杯酒,他皮膚鬆弛的臉上泛著紅暈。「既然你們非要請織雲不可,就兩家合請得了嘛!」許墨林笑咪咪的,顯然為他的「急智」極感愉快。

  「可不是,倒是墨林的主意好,就一起請吧!明天星期日,大家都空,我看就定明天中午吧!」呂伯伯高興的說。

  「也好,就這樣定了,不過也不能光吃飯,總得有點餘興。織雲出國這麼多年,很多新玩藝都沒看過,我看我們吃了飯就去聽歌。」唐伯母熱心的提議,又獨對織雲親熱的道:「織雲啊!你不知道吧!現在有幾個新歌星,歌唱得可真好——」接著她就背了一大串名字,織雲聽得如墜在五里霧中,而在一旁聽著的呂伯母卻忍不住表示意見了:

  「我就不喜歡梁君美,丁曼比她強得多。」

  「丁曼怎麼能跟梁君美比呢?喉嚨那麼粗,好像京戲裡的黑頭,唱起來又跳又蹦的,簡直就是『黑頭發瘋』……」

  於是兩位太太就為丁曼與梁君美誰高誰低的問題辯論了一番。當大夥兒從館子出來時,已是繁星滿天。

  在計程車上,織雲小聲對伴雲道:

  「怎麼辦?看樣子明天不去也不行,我們的約會怕又得延期了。」

  「沒關係,就延期好了,我能等。可是明天我可不來吃這個飯了,太無聊。」伴雲說。

  回到家,織雲就表示,關於她回來的事,別再到處宣揚了。「何必這樣驚動朋友,讓人家破費。剛才大舅付錢,我看他給了兩三千台幣。」織雲不過意的說。

  「你出國這麼多年,好不容易回來一趟,風風光光的,為甚麼不讓人知道呢?他們要請,也是情份。」余太太說。

  余煥章哼了兩聲,也表示意見道:

  「這幾年,國內的生活和以前不同了,每個人收入都不少,吃吃館子出去玩玩都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,別說他們,就是我們家的生活也比以前好多了,你沒看出來嗎?說個實在話,像我們老一輩的,都落伍了,不過按著原有的模子過日子罷了,那些年輕的才厲害呢!所謂白手興家的,不知道有多少,他們弄進出口,搞貿易……」

  待余煥章說完進里間去了,余太太才噗嗤一聲笑出來,放低了聲音道:「你表姐跟你說的話我全聽見了。」

  「甚麼話?」織雲不解的望著她母親。

  「她不是叫你給蓓蒂介紹物件嗎?當然,表姐的女兒也跟自己的孩子一樣親,你是該給蓓蒂注意一下物件。不過,咱們關上門說句私心話,假如真有合適的,條件好的,也得先想想伴雲,伴雲到底是你妹妹,再說她的人品學問都比蓓蒂強得多。」

  「媽,你說到那裡去啦?」織雲勉強笑著,不勝困倦。

  「真的,你表姐的話提醒了我,你要給伴雲注意。她有了好的對象,自然就不會看得起那個姓黃的了。」余太太不放鬆的叮囑織雲。

  第二天完全依計畫進行,先由呂唐兩家做東吃了飯,然後就到歌廳去聽歌。織雲還是生平第一次進歌廳,覺得十分新奇。他們一行十來個人坐了一大排,唐呂兩位伯母把織雲當主客,一邊坐一個陪著她。坐位倒蠻舒服,前坐的椅子背後有個圓圓的凹洞放茶杯,聽眾可以一邊品茶,一邊欣賞「藝術」。唐呂兩位太太又在為丁曼和梁君美的歌藝而持不同意見,最後呂伯母道:

  「等會丁曼和梁君美唱過了,讓織雲說誰好誰壞吧!」

  正說著,樂隊已經開始吹吹打打,接著歌星們一個接著一個的上場表演了,織雲聽了半天,也沒太聽清楚他們唱了些甚麼?唯一的印象是,無論誰唱,無論那首歌,詞和曲都沒多大的變化,而每首歌的內容都離不開愛情,每個歌星都做差不多的動作,不是扭來扭去,就是一臉假笑,擠眉弄眼,看得她要從心裡嘔出來,想想在慕尼克瑪琳方場上那些「免費獻唱」的露天音樂家,學了那麼久,唱得那麼好,而窮得一文不名,這些既無程度又無歌藝的男女,胡唱亂扭一番,就能賺大錢,實在是個大諷刺。織雲正胡思亂想著,旁邊的呂伯母忽然推了她一下,嚴重的道:

  「你看,丁曼來了,我就喜歡她那跳跳蹦蹦的活潑小模樣——」

  織雲記起昨天唐伯母形容丁曼唱歌是「黑頭發瘋」,而呂伯母又對丁曼迷得如醉如癡,不由得就聚精會神的看著臺上。只見那個叫丁曼的歌星,穿了一條緊緊繃在腿上的緞子長褲,上身的衣服又特別肥,好像披了一塊臺布或窗簾之類的東西,頭髮燙得滿頭是卷,讓人以為是把一塊黑色羊皮罩在頭上了。她看來年紀不大,頂多十八九歲的年紀,正如呂伯母所形容:「跳跳蹦蹦的活潑小模樣。」

  丁曼一手拿著麥克風,從一上場就跳跳搭搭,揮舞著手臂,她一邊跳一邊用粗粗的嗓子叫著:

  「……接受我真誠的一句,一句真誠的對不起,對不起、對不起,不起、不起、不起、不起,啊——對不起,對不起、不起、不起,……」

  丁曼果然像「黑頭發瘋」,一邊「不起、不起」死命的叫,一邊像上了電的機器人似的不停的跳,不停的揮舞那只不拿麥克風的臂膀。台下的好多聽眾,彷佛很受她的歌藝感動,引起了極大的共鳴,「不起、不起」的附和聲隱隱傳來,連旁邊的呂伯母也跟著「不起、不起」的哼著。好不容易「黑頭」發完瘋下去了,呂伯母道:

  「你看她是不是很可愛,有活力呀!」一句話沒完,唐伯母又推織雲了。「這就是梁君美,不用聽唱,你看她樣子就詩意。」

  於是織雲趕快看「詩意」的人。

  梁君美的年齡比丁曼大一截,眼眶子抹得黑黑的,化著濃妝,穿著露肩晚禮服,長長的頭髮,一邊遮著半個臉,一邊抿到頸子後面去。她輕移蓮步走上來,微垂著頭,形狀十分悲傷,接著就用嗲嗲的假嗓子唱了:

  「又是下著細雨,使我又想起你,
  已是落葉的秋季,我卻不覺得寒意,
  靜靜的等下去,我知道你不是無情意。
  只是被環境所逼,不得已,不得已我倆才分離,
  請你,請你不要自暴自棄,快回到我的懷抱裡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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