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趙淑俠 > 我們的歌 | 上頁 下頁
一六七


  梁君美唱得動情,看樣子就要聲淚俱下了。而織雲聽了半天也沒弄明白,到底那歌詞指的是甚麼?何以她如此悲傷?她足足聽了兩小時,心得是:歌詞姑且不論,光聽這些曲子,就能使鬪志最強的人也昏昏欲睡。現在她算真的懂得了,聽到了,看到了,甚麼叫靡靡之音。這種「音」裡充滿著世紀末的頹廢,這種「音」使人麻木衰疲,看不到人世的光明和爽潔,這種「音」的最大功能,是刺激起人類最低下的意識,使人萎靡、墮落、犯罪,而最可怕的是,這不是中國的「音」,中國是個穩重而淵博的民族,從來沒有過這種低俗惡劣的樂曲。

  這種曲子,是從低劣的西方和日本流行歌曲中抄襲來的,東拼西湊的「大雜燴」、「迷魂湯」,如果每個中國人都唱這種歌,聽這種歌的話,這個民族還能保存陽剛之氣嗎?還能激起甚麼自尊自覺的高貴情操嗎?還會使她古老淵博的文化不受到損害嗎?可是問題又來了,中國人既不要這種低俗醜惡的音樂,那麼高雅美麗的音樂又在那裡呢?自然、高雅美麗的音樂有的是,貝多芬、莫札特、巴哈、海頓……那麼多的音樂大師,創作了那麼多美麗的樂曲,我們盡可以演奏啊!可惜的是,那些大師雖偉大,卻沒一個是中國人,那些樂曲雖達到了美的極致,卻沒有一首是屬於中國人、能表現中國人的感情的。中國,這樣大一個國家,有這樣悠久的歷史與文化,有世界上最智慧的人民,怎麼會沒有自己的音樂,怎麼能不唱出自己的聲音,自己的歌呢?現在,就在這一刻,織雲才真正深切的體會到江嘯風那時候的心情,一個像他那樣熱情,感覺敏銳,思想深刻,用全心全意愛著自己民族的音樂家,怎麼會不為這種現象焦慮,怎麼會不傾著整個的生命,要創造「我們的歌」呢……

  「織雲,是不是梁君美的歌和人都詩意?」唐伯母的話打斷了織雲的沉思,她差不多吃了一驚,勉強的笑道:

  「唔,詩意——」

  跟著呂唐兩家,又有幾家請客的。多半是余煥章和許墨林的朋友、同事,余太太的幾個閨友王大姨陳三姨之流的。織雲原不肯去,但經不住余煥章和余太太的「開導」,她又不願頂撞父母,只好左一頓右一頓的吃,弄得胃已經吃不消不說,連跟自己的同學朋友通通電話的功夫都沒有,而伴雲的那個「他」,也始終沒見到。

  那天聽歌回來,織雲就決定要見江嘯風一面,她見他,不是為了追溯往事,不是為了敘舊情,而是要向他道出心中的話——推展「我們的歌」是刻不容緩的急務,中國人要唱出雄壯雋美,屬於自己的聲音。也要告訴他,如今她已深深的領悟了他曾說過的那些話:音樂不祇是娛樂,它代表著一個民族的性格。而中華民族的性格,絕不是啞巴式的默默無聲,也不是東偷西挖,胡亂拼湊起來的「世紀末的吼聲」,更不是只借貝多芬莫札特撐面子,就能活得心安理得的厚臉皮。中國,這個民族,已經把聲音埋藏了太久,她必得唱,唱出自己的聲音,找回在十字路口躑躅徘徊的自己。就是那句話:「如果我們要讓別人尊敬,必得拿出一個強而美的,真正中國式的中國,而不是跟在別人背後模仿的,失去自己真面目的中國。」

  織雲已經想好了,她要用最誠懇的態度對江嘯風說:

  「如果我能為創造我們民族自己的聲音,盡任何一點力,做任何一點卑微的工作,我都會以最虔誠的心情接受下來。大江,我這樣做,不是因為我們的已往。過去的,我們不必再去想,也不必再去提。我這樣做,是受了良知的鞭策,為了我們民族無窮的未來,為了後來的中國人。身為知識份子的我們,有這個責任。」

  是啊!今天的她,早已不是那個在英國公園中和江嘯風談情說愛的餘織雲了,今天的她,在國外過了那麼久無根的日子,受了那麼久鄉愁的折磨和外人的歧視,自我迷失的痛苦,今天的她,懂得了甚麼是「大愛」,甚麼是「小愛」,今天的她,有一顆愛國憂時的心,而不再是那個心裡只有自己的人。她不再怕見到江嘯風,因為知道不會有舊情複熾的可能。

  回國之後,最擾亂她情緒的人,反而是何紹祥。

  回來半個多月,何紹祥寫過好幾封信來,她卻只給他覆過兩封信,因為賭一口氣,也因為無話可說。何紹祥還是那個脾氣,「含蓄」得讓人看不出他心裡究竟想些甚麼?在織雲以為,他們該算是鬧翻了,決裂了。事實如此嘛!兩人共同生活幾年,從來沒有真正的融洽過,而臨走前那場爭執,她把對他的不滿,全用最挖苦的詞句說了出來,她知道他的尊嚴受了很重的傷害,心裡有些不安,但又覺得那些話非吐出來不可,心中常常會有一種難以解釋的矛盾。

  何紹祥的信,就像他的人一樣,語言不多,說的無非是他如何忙碌如何得意,最近一篇論文如何被重視,開會討論時如何被推崇等等,看他的口氣,彷佛他們之間甚麼事也沒發生,和往常完全一樣。最近的一封信上,他說克雷門所長的病需長期休養,必得提早退休,所以他代理所長的職務就要真除了,上面的公文這幾日就會下來。他寫的多半是他個人的事,並沒問她和小漢思在國內如何?也並沒有任何想念他們的表示,只問過兩次他們何時回去?他要帶著最美的玫瑰花到機場去接她。

  每讀過何紹祥一封信,織雲的惘然若失便增加一分,這個該與她彼此相屬、苦樂與共的人,在她的感覺上竟是這樣陌生,兩人之間沒有一點投契與瞭解,而未來的日子那麼長,再與他共同生活下去,過那種悶死人的日子,簡直是不可能的事,她覺得必得從那苦悶的生活裡跳出來,給予生命新的意義,利用所學,做點想做的事。

  淩雲多次鼓勵她重新提筆創作,叫她以一個在海外中國人的心情,寫出對祖國的期望,喚醒中國人的民族意識。這個題目多大呀!簡直和江嘯風推展「我們的歌」目標一樣大。但是她不再懷疑,不再退縮。今天的她,看透了一般人眼中的榮華富貴,也厭倦了那種「洋中國人」的高級享受,更無法忍受那些高鼻藍眼的西方人,不時投過來看「二等人」的眼光,能為自己民族盡任何一點力,做任何一個無足輕重的小角色,她都樂而為之。

  織雲已打定主意,不回歐洲了,她要跟淩雲仔細談談,看她留下來能做甚麼賴以為生的工作。使她為難的是,不知該怎樣跟父母攤開這張留下來的牌。如果父母知道她要和何紹祥離婚,不定會如何的震驚、失望。而對於何紹祥,她似乎也不能就那麼容易的下決心,雖說從沒像對江嘯風部樣,如醉如癡的愛過他,然而,真要斬斷那條婚姻的鏈子,卻是難得不能再難的事。

  織雲又陷在絕對的不平靜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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