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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一


  「房子是可以住下去,退休金不見得夠過日子,不過我們天母那幢房子每個月收兩百美金的租金,生活是不成問題的。」余太太用手把睡袍裹緊了一點,半天不作聲,似在思索甚麼,過了好一會,才怏怏的道:「不過,如果退休以後就住在這幢房子裡,可真算得上沒出息。」

  「這房子又大又敞亮,經過翻修,更舒服了。媽認為那裡不好?」織雲還沒弄清楚余太太話中的意思。

  「我說的不光是房子,是這個地方。」余太太的聲音透著鬱悶。

  「媽的意思是——」織雲更不懂了。

  「我的意思是你爸爸退休之後就想辦法出去,辦移民。」余太太加重了口氣。又裹緊睡袍,轉過臉看著織雲。「你爸爸有個同事,就是領了一大筆退休金,移民到美國去了。人家能的事我們為甚麼不能?」她說著又歎氣。「唉!淩雲這孩子,我是一點都不能指望他。征雲是爭氣的,不過他剛出去,自己還顧不過來,等他熬出頭來還早呢!織雲,這移民的事將來怕得你來辦。」

  「哦——」織雲大出意外。一時竟無詞以對。她想不到第一天回來母親就說這樣的話,同時也聽出那話中明顯的不滿。她知道,正如征雲所言,母親在怪她呢!當初全家省吃儉用了十年,為的就是把她送出國,然後由她來「提拔」全家人,全家的力量、投資、希望,全在她一個人身上。而她去國九年,既沒能提拔弟弟妹妹,為家裡也沒盡多少力,母親怎麼能不對她失望呢?

  織雲垂著眼瞼,望著矮桌上一個雕刻的小象牙球。想不出該用甚麼話答覆母親,她本想說歐洲沒有移民這一說,那些優越感奇重的西方人根本就不歡迎中國人,連去旅遊幾天都百般刁難,要想去長住那裡有可能?如果說是去依靠女兒生活嗎?就更沒有這一說。西方人父母子女之間界限分明,井水不犯河水,各過各的,父母有他們足夠生活的養老金,也不願去打擾兒女,誰也不懂甚麼叫「依親生活」。但轉念一想,連這些話也不必說了,既然已無回歐洲的打算,說了又有甚麼意義呢!

  余太太見織雲對她的話反應並不熱心,非常失望,也就沒興致再往下談。兩人相對默然了一陣子,才又長歎一聲,怏怏的道:

  「伴雲也真沒辦法,我說爛嘴她也不聽。」

  「伴雲?她做了甚麼?」

  「她有男朋友。」余太太忿忿的道。頓了好一陣,又說:「我叫她出國以前別交男朋友,她偏不信,倒反過來問我為甚麼?我拿你的例子告訴她,說以她的條件,出去找物件一定可以找到樣樣都有基礎的。她一點都聽不進去,還不高興呢!你看看,這不是又跟他會面去了,不到十二點不會回來。」余太太又搖頭歎氣,一副心力交瘁的樣子。「唉!我這個做母親的,也算是為兒女很盡心了,眷區裡的人家,有幾家太太不打牌,誰不找點娛樂?只有我,整天就守著這個家,為丈夫孩子操心,為了培植兒女,甚麼力量都用上了,可是她就是不聽你的,讓你甚麼計畫也行不通,有甚麼辦法?」

  余太太的一大堆牢騷,使織雲的心情又沉重了好幾倍,也更不知道該如何作答了。

  「媽,我看伴雲並不糊塗,你不要想得太多。」她敷衍著說。

  「我怎麼能不想得多?這關係著她一生的前途啊!」余太太還是滿腹牢騷的口吻,她拍拍織雲放在沙發上的手道:「織雲,你是媽媽的好孩子,如果你妹妹像你就好了。織雲啊!明天你開導開導伴雲吧!遠來的和尚會念經,她聽你的。」

  「好吧!我勸勸她。可是,媽,難道為了出國,就一定讓她和這個男孩子斷絕來往嗎?他到底有甚麼不好?」織雲終於忍不住有點反感的問。

  「唉!別提了,這個男的是她同學,比她高一年,學教育的,家裡是種田的出身,口口聲聲說要到山地去發展教育,你想想,這算是那一路的人?像我們伴雲那樣的女孩子,如果到山裡去發展甚麼教育,不成笑話了嗎?你想,我怎麼不著急?就算她非交男朋友不可,也得交個有希望的啊!這個甚麼黃超雄算是甚麼呢!唉!織雲,你明天勸勸她吧!」余太太打了個哈欠,困倦的說。

  「喔,好。」織雲若有所思的漫聲應著。

  余太太以為織雲疲倦了,叫她快去睡覺。織雲說她並不疲倦,可以替伴雲等門,叫余太太先去睡。余太太道:

  「伴雲手上有鑰匙,不用等門。你如果還不想睡,我就先去睡了,人到底是老了,沒精神熬夜了。」

  余太太穿著睡袍的臃腫身影,消失在客廳門外暗淡的光線中。織雲對著門口望了好一陣,才悠悠的收回目光。

  二十多小時的長途飛行,一路上都沒能真正的休息,她是真的很倦了。但母親的一些話,帶給她那麼多的抑鬱和煩惱,心上像被甚麼壓著、堵著,有種隨時會窒息的感覺。她站起身,關了旁邊的落地燈,拖著緩慢的步子回到臥房。

  小漢思睡得熟極了。鼻孔裡噴出均勻的呼吸。織雲癡癡的注視著他,突然之間竟有一種似真似幻的奇妙感覺。出國以前的那麼多個年頭,她都和妹妹伴雲睡在這間房裡,那時候的她,天真,富於幻想,不知憂愁。這麼多年以後,她又回到這間曾屬於自己的地方了,但對面床上睡的不再是妹妹,而是她的孩子。是啊!這個睡得安安穩穩的小男孩,是她唯一的孩子,如今的她,已經不是那時候的餘織雲了,她的後面還拖著兩個人,在萬里之外,還有孩子的爸爸,那生活在一起那麼久,卻志不同道不合的人。以後的她又將是怎麼樣的呢?唔,以後,那麼多問題的以後,她不願給她心愛的孩子一個破碎的家庭,也不願做個離婚的女人,但又無法忍受何紹祥的觀念和作風,兩個要攜手共同度過漫長人生途程的夥伴,心竟離得那麼遠……難題太多了,人長大是這麼苦惱的嗎?她是多麼懷念出國之前在這間屋子裡的單純歲月啊!

  想得一多,睡意也沒了,而窗簾的縫隙透進的一點點月影,引動起她一連串美好的回憶:她想起童年時的夏夜,一家人圍坐在院中乘涼,她和淩雲膩著父親給他們講「三國演義」的情景,想起中秋節時,一家人在院子裡賞月吃月餅的歡樂,想起和淩雲坐在鳳凰木樹下談人生大道理的有趣、自然,也想到了那個「織雲編夢」時代的自己,曾對出國存了多少幻想,多少希望……

  為了怕驚醒睡夢中的父母,她把動作放得好輕,躡手躡腳的開了門走出來。

  在夜寒料峭的小院子裡,她又聞到了那熟悉的泥土味,又看到那水銀一般、流瀉在簷前的月光。她站在靠牆的部位,面對著那因植物過多,顯得有些擁擠的庭院。牆邊的芭蕉葉、冬青樹,都高了一大截,角上的一棵木瓜樹,像個瘦長的巨人,直沖得高不見頂。那是她和弟弟妹妹合種的,那時她還在念高中。種完之後,幾個人就天天叨咕,說:「希望它快快長大,我們自己請自己吃,多好玩啊!」

  這小小的庭院,盛著多少她成長中的影子,那一片枝葉,那一塊泥土,沒有一根不顯形的線,緊緊的牽連著她的感情?連那帶點混濁的空氣,那院外偶爾經過的腳步聲,都使她覺得親切、熟悉。還有,那藍得海洋般的天空,那淡淡的月光,這一切,多美好,多深切的感動著她,多年漂泊在國外,她曾怎麼樣的懷念過他們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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