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趙淑俠 > 我們的歌 | 上頁 下頁
一六二


  織雲竚立在月影裡,貪婪的享受著這份並不寂寞的孤獨。忽然,她聽到隔壁鄰居家有人在唱歌,歌聲隨著輕緩的夜風,隱約傳來,好像是個小女孩的歌聲,非常清脆悅耳:

  「我們的歌,來自燦爛的陽光月華
  我們的歌,來自壯美的山川大河
  我們的歌,來自祖國芳香的泥土
  我們的歌,來自對家園根深蒂固的留戀
  我們的歌,來自心中不盡不盡的愛
  我們的歌,來自我們自己
  我們的歌,是我們的歌,是中華兒女唱的歌
  唱啊,我的同胞,唱我們的歌

  ……」

  織雲不禁愣住了,這曲調,這歌詞,太熟悉了,是在那兒聽過?她還沒來得及去思索,便驀然一驚的憶起了:這不是她與江嘯風合作的「我們的歌」嗎?那是她到慕尼克的第一個暑假,在山上的老人院中打工,江嘯風每到星期天來看她,總說:「織雲,我作曲,你寫詞,我們來合作『我們的歌』。」那時他們正在熱戀中,她為他的才華和熱情感動得甘願與他共赴理想,一同創作「我們的歌」,於是她寫了這首歌詞,他譜了曲……歌聲還在不斷的傳來:

  「……
  我們的歌,我們認識歡樂和苦難
  我們的歌,讓我們挺起了脊背,在狂潮逆流中屹立如山
  我們的歌,激起我們的沸騰熱血
  我們的歌,告訴我們,做個驕傲的中國人
  ……」

  這歌聲,使她憶起生命中最豐富的一段時光,那些有理想、有真情、有愛的日子。她想起英國公園內的種種,慕尼克的黃昏和午後,遠離故國的兩個年輕戀人的辯論,不同的目標,不同的意志,使她們分了手,那黯然的離別,多年來她對江嘯風的不能原諒。他曾說:「撒種植樹的人,未見得會看到開花結果,但是如果沒有下種的人,就永遠沒有開花結果的一天。無論怎麼樣,我都要做那個下種的人。」他曾說:「音樂不是上流社會的裝飾品,也不光屬於學院裡,音樂代表著一個民族的心聲,一個民族的性格。」他曾說:「我們中國人,要發出我們民族自己的聲音,唱我們自己的歌。」他曾說:「如果我們要讓別人尊敬,必得拿出一個強而美的、真正中國式的中國,而不是跟在別人背後模仿的,失去自己真面目的中國。」他曾說:「織雲,回來,讓我們一同完成我們的理想,讓未來的中國人,都唱自己的歌。」,他曾說:「我等你,我永遠等你,不管到甚麼時候,我都等著你。」……

  那些話像一串動盪的鐵鍊,一環扣著一環,在她耳畔鏗鏘作響,而在第一天回到祖國的土地上,在這麼柔美的月光之下,聽到被自己遺忘了多時的歌,被不相識的人唱著,她的感覺好異樣,像是一個母親在無意間找回了她失去的孩子,激動得不知該哭還是該笑,是悲還是喜。

  鄰家的女孩反反復覆的唱著,織雲用心的聽著、想著,如散開珠串般的眼淚,滴滴不斷的流著。

  她想,江嘯風的話果然都應驗了:一粒種子,只有在屬於它的土地上,才會發芽成長,茁壯成蔭。他的理想,也只有在自己的國家裡,才會真正的實現。如今,她回到祖國的第一夜就聽到「我們的歌」,可見它是如何普遍的被接受了,江嘯風的「狂想」到底成為事實,在這塊自由土地上的中國人,已經展開歌喉唱屬於自己的歌了。這首歌,在她當初寫詞的時候,也不過抱著試試的心情,後來差不多就完全忘了它,而她的同胞,卻用從心裡發出來的,充滿感動的聲音唱出來了。她讓眼淚盡情的流著,流出所有的彷徨和慚愧。直到大門外傳來腳步聲,和伴雲與她男友的竊竊私語,織雲才在激動中平靜下來,快速的走進房裡。她不願讓伴雲以為她在竊聽他們的談話,更不願讓伴雲看到她的眼淚。

  【四五】

  織雲是被外面叫賣豆花的聲音驚醒的,睜開眼睛,見窗簾上灑著滿滿的陽光,就知道時間不早了,抬頭看看床頭幾上的小鐘,九點半都過了,再看對床的小漢思,那裡還有小漢思的影子,床是空的。

  她不禁有點好笑,奇怪自己怎麼會睡得這樣沉,連小漢思起身都沒聽到。

  一夜好睡,使織雲的精神大為恢復,疲勞和低劣情緒都沒有了。她連忙爬起來,拉開窗簾,迎接那滿窗的陽光,望著窗外綠得要滴水似的樹,和樹上跳跳蹦蹦的鳥。

  賣豆花的還在叫,織雲感興味的聽著,彷佛那是美妙的音樂,悅耳又動人。直到那聲音去遠了,她才換上衣服出去。

  外面靜悄悄,只有一個阿巴桑爬在地上擦地板。

  「這位是大小姐吧?太太帶著小弟弟買菜去了,就要回來了。」阿巴桑說著笨手笨腳的站直了,呲著牙笑道:「太太常說起大小姐,說大小姐的先生在外國做好大的官,大小姐住的房子和皇宮一樣。」口氣中的「五體投地」使織雲直感到臉紅,半天答不出話來,心裡卻氣惱她母親,不懂她跟擦地板的阿巴桑吹這個牛做甚麼?

  「大小姐真是大富大貴的模樣,人又生得好,怪不得這麼有福氣。大小姐,你們在外國不要人擦地板洗衣服嗎?我這個老骨頭要是幾輩子修修行,來世投胎也能到外國走一趟就好了。」阿巴桑感慨的說。

  「其實外國也不是樣樣好。我在外國常常要自己擦地板。」織雲笑著說。心裡嘀咕著:連一個做清洗工的老太婆都想來世投胎到外國走一趟,可見這「外國的月亮」在一些人的心裡是多麼圓了。她正要進浴室,一回頭,看到阿巴桑又爬在地上卡擦卡擦的刷地板,便轉回來道:「阿巴桑,你這樣子太費力了,來,我擦給你看。」

  織雲把水桶裡又加了些清潔劑,拿起立在旁邊的一個長柄刷子,在水桶蘸一下,在地上刷一陣,再蘸一下,再刷一陣,說:「你看,這樣子不是比你爬在地上省力多了。」

  正說著,余太太帶著小漢思從菜市場回來了。余太太手上挽著大菜藍,小漢思手上抱個大柚子。

  余太太見織雲拿著刷子洗地板,嚇了一大跳,叫著道:

  「你要做甚麼呀?可別弄髒了你的衣服,快放下吧!」

  「我看阿巴桑爬在地上太吃力了,告訴她省力的方法。」織雲把長柄刷子交給阿巴桑,接過余太太手上的菜籃。「好重!媽媽買這麼多菜呀?」

  「都是你愛吃的,媽要換著樣給你做。」余太太人胖,一累就出汗,她用條手帕不停的在臉上拭抹著。

  「大小姐倒是外國回來的人,聰明啊!甚麼都知道,這樣擦可不是省力多了嗎?」阿巴桑一邊擦,一邊用凹進去的老眼看著織雲。欽佩之情,溢於言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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