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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五


  織雲拿起那本機票和戒指,裝回信封裡,又丟在箱子底層。

  何紹祥到日內瓦出了兩天差,回來帶了一打深紅色的玫瑰,一盒包裝講究的巧克力糖,向織雲表示謝罪。在他以為,架吵完了就算雨過天青,雖說織雲曾用那麼不堪的話挖苦他,他也不想再計較。那家夫妻沒有鬪嘴的時候呢?鬪起嘴來還會有動聽的話?太太年輕漂亮,當丈夫的還能不忍讓幾分嗎?

  當何紹祥把玫瑰花交給織雲的時候,她垂著兩隻手不去接。何紹祥知道她的氣還沒消,就好脾氣的自己動手把花插在瓶裡,放在織雲面前的桌子上。然後坐在織雲旁邊,陪著笑道:「海蘭娜,不要再生氣了。我想過了,我們之間甚麼問題也沒有,都是因為你太小孩子脾氣,總愛說甚麼中國人不中國人的。其實夫妻之間總說那個做甚麼?是那國人有甚麼關係?像我,整個的精神和時間都用在做學問上,那裡注意得到這些沒關緊要的小節,我想的是怎麼樣更努力,更進步,達到研究科學的最高峰,如果達到那一步,無論是那國人,都會得到同樣的尊敬,所以說,這類問題實在是不值得討論,更犯不上為它吵嘴生氣的。人生追求的:輝煌的事業、高尚的生活、名譽、地位、金錢,我們少了那一樣?海蘭娜,你應該沒有不滿足的理由。」何紹祥把他在火車上就想好的一番開導詞,平心靜氣的說出來。

  織雲抬起眼光,注視了何紹祥一刻,冷淡而平靜的道:

  「不,紹祥,我並不是對你給我的生活不滿足,名譽、地位、金錢、學問,也不是一切。我尊重你是個出類拔萃的科學家,可是我們兩個人的基本做人態度相差得太遠了。這幾年我過得一點都不愉快,這樣的日子我也不能再過下去了。紹祥,我後天就要帶小漢思回臺灣去了。」

  「你?回臺灣?你買了票?」何紹祥驚愕的站起。

  織雲點點頭。

  「我出來太久了,要回去看看。再就是……」她垂著眼光沉吟了一會,又抬起來望著何紹祥,困難的道:「紹祥,我們在一起彼此不快樂,最好分開一段時期,兩個人都好好的想一想,看以後該怎麼辦?這麼拖著不是辦法。」

  何紹祥推推眼鏡框,眼光怔怔的垂著,滿面茫然,人彷佛一下子老了許多。「你不要回去。」他近乎祈求的。「我們可以全家到外國玩玩。」

  「不,我一定要回去,這次你怎麼都改變不了我。我也不要去休甚麼假。」織雲肯定的說。何紹祥從織雲的表情,看出了她不容動搖的決心。

  「你想念父母,就回去看看也好,不過何必帶著小漢思?我可以找人帶他。你一個人快去快回,來去三個星期,不是很好嗎?」何紹祥勉強的笑著。

  「我一定要帶著小漢思回去,而且既然回去就不會只去三個星期。」織雲明白何紹祥是想用小漢思來拉住她,便悻悻的道:「紹祥,我真不瞭解你,你明明並不需要我,可是又不許我離開這個家。那時候廖靜慧邀我去慕尼克玩,你反對,好幾次我想回臺灣去看看,你也反對。紹祥,你太自私了,你想來想去只想你自己,從來不設身處地的替我想想。這一次,我不會再聽你的。」

  這時在房裡玩電動火車的小漢思,像一陣風似的,氣急敗壞的奔出來,抱住織雲一條腿,叫著道:

  「我要跟媽媽一同去外婆家,我不要留在這裡,也不要跟別人。」

  何紹祥看看這對母子的表情,明白了自己在他們心中的地位。他苦澀的咬咬牙,又推推眼鏡框,默默的到書房裡去了。

  【四四】

  飛機從香港一起飛,織雲就開始不自在了,一顆心亂得好像浪潮在翻騰,簡直就沒有辦法使它定下來。她把頭靠著椅背,兩隻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,眼睛睜得又直又大,出神的望著窗外飛馳的浮雲。

  「媽媽,媽媽——」小漢思連叫了幾聲,見織雲還是聽不見,就用力推她一下,把聲音提高了一些道:「媽媽,我叫你你怎麼不理呢?」

  織雲這才從凝神中回轉過來,問:

  「你叫媽媽做甚麼?」

  「媽媽,我們就要到臺北了嗎?」小漢思仰起他興奮的小臉。

  「唔,就要到了。」織雲漫不經心的答,又轉向窗外的白雲。

  「到了臺北,外公外婆就來接我們嗎?」

  「如果收到了我的信,他們就會來接。」織雲說著若有所思的頓了一頓,嘴邊閃過一抹笑意。「說不定大舅和舅母、阿姨都要來呢!」

  小漢思連連拍了兩下手,嘻嘻的笑出聲來。

  「媽媽,這下子我可有Grosseltern(祖父母)了。在幼稚園裡,每個孩子都有,樓下的麗莎也有,只我一個人沒有,他們都笑我說:漢思連Grosseltern都沒有,羞不羞啊!現在我也有了,這多好啊!如果外公外婆總跟我們在一起多好啊!」小漢思的快樂從每一個字裡透出來。

  「是啊,如果外公外婆總跟我們在一起就好了。」

  「媽媽,為甚麼爸比不跟我們一起來呢?」小漢思一樂,問題比平常更多。織雲還沒來得及回答,他就恍然大悟的「喔」了一聲,道:「我知道了,爸爸根本不喜歡中國,也不喜歡中國人,所以他是不會到中國來的。」

  這句話把正在望著窗外出神的織雲嚇了一跳,她急切的看看前後左右的「中國人」,輕聲責備小漢思道:

  「不許瞎說,那有那回事?你乖乖坐著吧!就快到了。」

  小漢思碰了釘子,不再作聲了,把小臉伏在窗子的玻璃上,看著下面波濤洶湧的臺灣海峽。

  一路上,織雲的心情無比沉重,小漢思提起何紹祥,正觸到她的痛處,加深她的煩惱。

  明白了織雲帶著小漢思回臺灣,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之後,何紹祥的整個人就在急速的轉變。他顯得比平常憔悴,眼光總躲著織雲,故意不看她,在行動上,也無任何親近的表示,而那張沒必要不太說話的嘴,變得更不愛說話了。連著幾天,他都比平常回來得早,有天還帶回一大口袋巧克力糖,簡單的道:

  「聽說臺灣的人喜歡瑞士的巧克力糖,帶去送人吧!」說完就回書房裡,專心工作。彷佛他之所以早回來,為的就是要把自己關在房裡,對外面的一切,都拋下了。

  飛機在薄暮時候起飛,天正飄著深秋的第一場小雪,稀稀疏疏,白絨毛似的雪片在空中緩緩飛舞,整個天地都陷在迷茫裡。何紹祥像往常一樣,那麼小心翼翼的駕著車,嘴角緊緊的抿著鏡片後面的眼珠定定的看著前方,半天都不轉動一下。他的心情顯得很沉重,至少跟她一樣沉重吧!

  在機場的大廳裡,他們排在一群人的隊伍中,等著交運行李。她牽著小漢思,何紹祥替她提著手提袋,兩個人都躲避著對方的眼光,默默的僵站著。中間隔著兩隻同一式樣的旅行箱,像似隔了兩座大山,距離太遙遠,遠得無法拉近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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