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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五四


  織雲氣得半天說不出話,盯著何紹祥看了一陣才道:

  「雖然你不在乎做那國人,我還是要告訴小漢思,他是中國人。因為我是中國人,我看你也是,父母都是中國人,孩子怎能不是呢?何況我認為做中國人是最幸運最光榮的事。再說,我的父母已經把我生成了一個黑頭發黑眼睛的中國人,我想不做也來不及了。我既然愛做中國人,當然也得叫我的兒子做中國人。」織雲故意嘲弄的笑笑,挖苦的道:「我們跟你不同,你太了不起了,早就不是中國人了。」

  「媽媽,你說錯了。爸比是中國人,麗莎說過:誰長了斜斜的往上吊,一條縫的眼睛,喏,就是爸比那樣的,就是中國人。」小漢思把織雲的話當了真,連忙更正她。

  「夠了,夠了。一天到晚就甚麼中國人不中國人的,連這麼小的孩子都會說這樣的話了。我就不懂,如果覺得非做中國人不可的話,為甚麼要到國外來,要想盡方法留在這裡!」何紹祥激動的大聲說。由於他向來像池不會起波濤的死水,從不會大發脾氣,也不會忘形的歡笑,總是含含蓄蓄、溫溫吞吞,現在發了這麼大的雷霆,就使織雲和小漢思都吃了一驚。

  小漢思趕快溜回房裡去了。織雲卻被他最後那句話傷得透了骨,她定定神,道:

  「我雖然想盡方法留在這裡,幸而還沒有數典忘祖,比起有些人,還算好的呢!現在我想想,真的有點慚愧,國家把我培植到大學畢業,我甚麼義務也沒為她盡一點,天天就在這裡怨天怨地的鬧情緒。可是,紹祥,在你想給全人類盡義務的時候,就一點優先權也不給自己的祖國嗎?你完全忘了受過國家多少好處嗎?」

  何紹祥怔了一下,就理直氣壯的道:

  「我沒受誰的好處,我有今天完全憑自己,如果我留在中國,就不會有今天。」

  「可是沒有中國就沒有你,別忘了你是用中國人的錢公費保送出來的,如果你不是在國內底子打得好,也不會有今天。」

  「公費保送我出來,是因為我的成績夠資格。我沒靠任何人,我是自己辛辛苦苦闖出來的天下。」何紹祥固執的說。

  「好吧!隨你怎麼說。」織雲的激動漸漸轉成冷靜,放棄的道:「紹祥,我們兩個人的想法差得太遠,在一起過這些年已經很不容易了。老實告訴你一句話,跟你在一起我覺得恥辱——」

  「甚麼?你說甚麼?」何紹祥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,惱怒的打斷了織雲的話。

  「我說,我跟你在一起覺得恥辱。」織雲清清楚楚的又說一遍。她面色蒼白,聲音有些微微的顫抖。「你忘本忘得太離譜了。你以為你比別的中國人高了好幾等,你看不起自己的國家和自己的人,你不是嗎?以前在慕尼克凡是中國人的集會你全不參加,因為怕沾辱了你,是罷?你這個人,冷酷、自私、對誰都沒有熱情,你除了愛你的工作,你的論文,你的名,你的就要到手的所長地位,別的甚麼也不愛。你就是學問打兩百分,人性也只好打不及格。紹祥,我不能忍受跟你繼續生活下去了。」織雲在痛心之餘,把數年來的積郁,一古腦兒全吐了出來。

  何紹祥驚愕得像一個石頭人似的僵站在地上,剎那間彷佛所有的思想和意念全脫了軀殼。織雲的話使他太傷心也太意想不到了。跟她生活在一起幾年,他一直努力工作,為她爭得榮譽和金錢,讓她過得富裕稱心,自己辛苦得像架永不停歇的機器。他沒有任何嗜好和享受,除了偶爾喝半小杯白蘭地之外,可說是只有吃飯睡覺和工作。

  而她,全看不到這一切,居然把他看成這樣一文不值的一個人,在別人的眼睛裡,何紹祥是甚麼等級的人物?自己的妻子竟然說得他這樣不堪。而且她提到慕尼克,她為甚麼要提慕尼克?一定是因為懷念江嘯風,對了,一定是,他早就覺察到她沒忘記他。

  何紹祥推推眼鏡框,鏡片後面的眼珠變得特別明亮,似有泫然欲淚之勢。

  「是了,我這樣的人對你是不適合的,只有江嘯風那種在國外混不下去的笨中國人,才適合你的胃口,你怎麼不去找他呢?」他狠狠的說。

  「你不必拖上別人,我是要帶小漢思回臺灣,我早就想回去了,只是下不了決心。謝謝你到底給了我勇氣。」織雲的臉色由白轉紅,黑幽幽的眸子盛著沉痛,真好像下了很大的決心。「沒有甚麼痛苦,比一個人看到自己卑怯更痛苦。我不但痛苦,我早就看不起自己了。」她強忍住奪眶欲出的淚。

  「哼!」何紹祥從鼻孔裡哼出一聲冷氣,回到書房去了。他雙手抱著頭,坐在書桌前,情緒久久不能平靜下來。想起明早就得到日內瓦的高能物理研究所出公差,而要提出討論的實驗報告還差了一些沒寫完,他的心裡就更焦躁,後來他換上了家常穿的衣服,喝了小半杯白蘭地酒,假寐十多分鐘,精神才又恢復了。

  何紹祥就是何紹祥,一工作起來,就能忘記身外的世界,包括快樂的與不快樂的。跟織雲爭執的事,已不在他的意念之中。自然也就沒有料到,織雲這次並不是只說氣話,而是真的下了決心,要帶小漢思回臺灣去了。

  織雲第二天一早就給瑞士航空公司打電話訂了票,六天之後飛曼谷,然後轉泰航經過香港直飛臺北。

  票既訂好,她就趕忙給家裡寫信,叫他們到機場去接。但寫了一半,又覺得不妥,這麼突然的回去,是不是會使家人懷疑她此行的原因?如果父母知道她與何紹祥之間發生了裂痕,將會如何的失望、傷心、受打擊!她想了想,決心扯個謊,就說何紹祥要到美國出差兩個月,她帶著小漢思在瑞士太寂寞,正好趁這機會回家去看看。

  信是用快郵掛號寄的,她想像著家人收到後的興奮和驚奇。

  決定回去後,她的心反而定了,接著就忙著打理行裝。出國八九年,總不能空著兩隻手回去,回國探親的人沒有不帶些禮物送親友的。可是她的心情如此壞,在這種情況之下回去,那裡有心情去上街採辦?如果甚麼都不帶的話,又怕家人親友失望。正在為難之際,她忽然想起家裡還有許多沒有動用的新東西何不帶回去送人?於是便翻箱倒櫃的大找特找,到底給她發掘出來一些寶藏,甚麼紗質衣料、絲圍巾、皮手套、化妝品、男人領帶、袖扣、小記事本、瑞士特產的小刀,還有其它零零碎碎的小玩藝,堆得像座小山。

  在一隻舊衣箱的底層,她發現了一隻牛皮紙信封,面上沒寫字,裡面像裝著東西,看來似曾相識,卻又說不出是甚麼?拿著信封往外一倒,竟是一本過時的機票和一隻小小的白金戒指。這兩樣東西使她觸目驚心,久久不能移動眼光,而許許多多的往事,在剎那間都湧到眼前來。

  她想起和江嘯風一同創作「我們的歌」時候的日子,想起他們一同去買戒指,以及後來江嘯風決定回國,硬把機票塞在她的皮包裡,說:「回去找我,我等你、永遠等你」時候的情景。

  如今她真要回去了?難道他還在等她嗎?難道她真會去投奔他麼?江嘯風曾說:「不管甚麼時候,只要你願意跟我完成我們共同的理想,我都張開雙手來歡迎你。」她曾賭氣的說:「大江,那只是你一個人的理想,並不是我的。」這幾年來她就為這句話在慚愧,因為現在才深深的覺悟到,那也是她的理想。她曾有那麼長的一段時期,活在迷亂與茫然之中,如今,她終算看清了真正的自己。但,過去的一切還會回頭嗎?她會真的去找他,站在他的面前,說:「大江,我終回來了」麼?不,過去的永遠過去了,愛情沒有回頭的路,受傷的愛情更無修補的可能,而她,怎麼樣也不會厚顏的真去找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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