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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六


  「唉!還不光是做飯的問題。你不在,我每天都要早回家,雖然小漢思睡下之後我可以工作,還是太耽誤事。現在你回來了,真是太好了,一切可以恢復正常了。」何紹祥一點也沒覺察到織雲臉色的變化。他說話時臉上掛著「含蓄」的笑容,彷佛表示織雲回來,一切可以恢復正常,他又可以像平日那樣工作了,心情是多麼輕鬆愉快。

  織雲臉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,剛進門時的快樂也沒剩下多少。她想:「原來他一點也不想念我,他盼望我回來,只是要我管家燒飯帶孩子,讓他專心工作。這個人鐵石心腸,誰也不愛,誰也不關心,只愛他自己和他的工作。」她想著便冷笑著道:

  「真是太好了,做飯管家的人回來了,一切可以恢復正常了。」說完便帶小漢思到外面打開箱子,把在慕尼克買的幾個小汽車給他。其實她也給何紹祥買了東西:兩條最新花樣的領帶,一雙冬天用的皮手套。只因對他太失望,就故意不拿出來。

  何紹祥本來倒是有些話想跟織雲說說,她幾天不在家,他真悶得發慌,天天在等待,時時在盼望,結果她進屋不到一刻鐘,就跟她兒子嘰嘰咕咕的說上了,完全沒有他的份,這麼看,他在這個家裡真是多餘的人物了。何紹祥越想越灰心,就把嘴巴一抹,本來想洗的碗也丟在桌上不管了,逕自到書房裡去工作。

  正如何紹祥所說,一切都恢復正常了。他仍每天清晨就走,傍晚方歸,歸來吃了飯,換上他穿了二十多年的半長晨袍式絨外套,假寐三十分鐘,喝上半小杯白蘭地,就鑽進書房裡,不到十一點不會出來,出來了匆匆忙忙的洗臉刷牙沖淋浴,一天的大事便告終結,於是立刻上床,躺在被子裡不到五分鐘就發出輕微而均勻的鼻鼾聲。他的大衣還是掛在衣架的第二個鉤上,帽子平放在橫樑上面,手套塞在大衣的口袋裡,上廁所提著收音機,吃早點把報紙鋪在旁邊,輕易不說甚麼,如果說甚麼總離不開他的研究心得或論文的進度,以及辦公室裡的得意事情。

  織雲也一切都恢復正常了,每天做早飯、中飯、晚飯、採買、和女朋友喝茶,到街上看櫥窗,帶小漢思去逛玩具店,洗燙衣服,練習烤糕——歐洲的太太們全有一套烤糕烘點心的功夫,她也得入鄉隨俗啊!照著食譜試新菜,今天烤鴨子,明天脆皮雞,忙了大半天,滿以為會得到何紹祥的讚美呢!他不是向來講究西方禮節的嗎?西方的丈夫沒有不在餐桌上誇獎太太的烹飪技術的,在剛結婚那一陣子他倒也常常說:「親愛的,你這個菜燒得好極了。」「親愛的,這肉片炒得真嫩。」「親愛的,你的烹飪技術是越來越進步了。」等等。現在不但這些都不說了,連別的也不說,就專心吃飯,重重的垂著眼皮,有時會突然放下筷子,用手指在桌上畫畫,然後再拿起筷子來繼續吃,完全旁若無人,也彷佛分不出菜是甚麼味道,甚麼花樣,甚至忘了是誰燒的。

  「這便是安定、高尚的生活嗎?我的一生就要這樣過去嗎?」織雲曾這樣問自己。答案使她心驚膽顫,因為她正是要這樣過一生——被不知多少人羡慕而光彩的一生。

  又到了暗淡的十一月,太陽像似永不再光臨地球了。從窗子看出去,只見一片陰沉,連那棵高過屋頂的大松樹都像披了件憂鬱的外衣。才不過下午四點半,屋子裡面不開電燈的話,就有黃昏的氣氛了。這種時候,織雲的惡劣情緒就會上升,就會想家,想那個美麗的海島和在那島上度過的歡樂歲月,而深深的陷入鄉愁裡,想得厲害時就覺得眼眶子發熱。在這一點她最佩服何紹祥,無論在甚麼情況之下,他都能無動於衷,現在她倒覺得「何太上」這個外號,對何紹祥來說,是最傳神不過的了。

  日子是往前進的,雖然無精打彩,可也一串串的過去了。車站大街又掛起了耶誕節的大星星,眼看著一年又無聲無息的溜過。織雲一邊燙衣服一邊聽收音機裡的義大利民歌,那是一個男歌手唱的,聲音低柔渾厚。織雲一邊拿熨斗慢慢在洗皺了的衣服上溜著,一邊用心的聽那歌聲,心裡最細微的觸覺被挑起,陰鬱的鄉愁又似揮不去也剪不斷的迷霧般彌漫上來。正當她被低劣的情緒纏繞著,忽然房門被打開了,何紹祥抱了大大小小一堆紙盒子進來。

  「咦!你今天怎麼回來得這樣早?」織雲看看架上的電鐘,還不到六點,就驚奇的問。

  「今天我故意早一點走的。」何紹祥把紙包放下,摘下帽子,推了下眼鏡框,一邊脫去大衣一邊道「我給聖摩裡士的旅館打了電話,訂到了房間,所以就早一點出來買東西。你猜我買的甚麼?你的全套滑雪裝備,從鞋子襪子帽子到滑雪板,全買齊了。跟他們說好的,如果大小花樣不合適就拿回去換。海蘭娜,我們今年到山上去過耶誕節和新年。」何紹祥得意的微笑著,顯然很為他的驚人之筆而陶醉。

  「你訂好了旅館?還替我買了滑雪裝備?」織雲放下熨斗困惑的注視著何紹祥。「事先都不跟我商量一下?」

  「商量甚麼呢?叫你驚奇一下才好,這是我提早送你的耶誕禮物。小漢思也是同樣的一套裝備,我是不用買的,我那套已經用了十年,還跟新的差不多。」何紹祥在屋子裡巡視了一圈,見小漢思不在,便問:「小漢思呢?」

  「在褒曼家和麗莎玩呢!」織雲簡單的答。心裡始終疙疙瘩瘩,有點不太舒服,覺得耶誕節和新年不在家裡過,這樣的大事,何紹祥都不預先徵求她的同意,是專制跋扈的行為。而且她從來不擅長運動,每星期打次網球已覺得不耐煩,現在又忽然逼著她去滑雪,硬要她將就他的「歐式生活」,他從來不肯設身處地替她想一想,試著瞭解她的心情。這麼一想,她對何紹祥表演的這場「驚奇」就更不領情了。

  「我又不是小孩子,滑那門子雪?」她冷淡的說。

  「滑雪是很好的運動,山上的空氣又特別好,對健康最有益,我在結婚以前每年都去度兩個禮拜的滑雪假,可以把腦筋和體力的疲勞整個恢復過來,就像機器加了油似的,回來工作的效率更好。因為你不願意去,我這幾年才沒去的。」何紹祥解釋了半天,見織雲還是不太感興趣的樣子,便又道:「高級的歐洲人全滑雪的。」

  「對了,這才是你要去的真正的原因。」織雲話到嘴邊上又咽了回去。拿著熨斗默默的燙了一會衣服,才慢吞吞的道:「雖然高級的歐洲人全滑雪,可是我們並不是高級的歐洲人。」

  「那麼我們是甚麼呢?」何紹祥原來那種「含蓄」,帶著點討好意味的笑容漸漸退去了,變成了困惑。

  「你是甚麼我不知道,反正我是中國人就得了。」

  何紹祥眼鏡片後面的眼珠透著深重的失望,默默的站了一會,就到書房裡去看書。

  織雲和靜慧一直保持電話聯絡,知道楊文彥的情況一天比一天好轉,並將在耶誕節的前一天出院,回家團聚。他的義肢已經裝上,正在練習應用。靜慧已經又恢復了一向的豁達樂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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