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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五


  「唉喲,是啊!時間過得好快。」謝晉昌也不禁嘆息。

  「從前我算是最小的,現在差不多也要算老的了。」天才兒童摸摸嘴唇上的小鬍子,頗感慨的。

  「你別老三老四的,你還差得遠呢!」靜慧沖著天才兒童說。她始終是心事重重的樣子,平常那個爽朗勁兒全沒了。

  「你有甚麼可感慨的!少年得志,馬上又要結婚了,要甚麼有甚麼,誰能跟你比。」謝晉昌說著摸摸頭頂上光禿的那塊地方。

  「你要結婚啦?她怎麼沒一起來?」織雲看著天才兒童。「這幾天她不在慕尼克,到西柏林表演去了。」天才兒童笑著說。「唔,是德國人,也是音樂家!」織雲讚歎。

  「瑪塔就是慕尼克附近的人,他們家好幾代都是音樂家,祖父和父親都是音樂院的教授,母親是拉中提琴的,瑪塔彈鋼琴。她十八歲就成名了。」天才兒童躊躇滿志的笑笑,又摸小鬍子。

  「你們真相配,這樣你大概就永遠留在這裡了。」織雲說。

  「我十一歲就到德國,想不留在這裡也不行了,因為回國去照樣也是外國人。我回去休休假,開個演奏會,短期停留可以,長住就不習慣。再說國內的音樂環境也不行,沒有發展,在這裡我可以不停的接合同,到世界各國去表演。」

  「他現在可不得了啦!世界級的。」謝晉昌豎起右手的大姆指。

  織雲看看天才兒童,對靜慧和謝晉昌道:

  「說起來也真不容易,那麼小就離開父母,一個人離鄉背井的到這麼遠的地方來,人生地不熟,習慣不同,語言不通。」織雲說著又轉對天才兒童道:「想起那時候有甚麼感想?」

  天才兒童仰起頭想了想,微笑著道:

  「剛開始真可憐,想家、想父母、想臺灣。後來就好了,小孩子嘛!容易適應。只有在被德國孩子欺侮,跟在後面叫『中國人』的時候,心裡才難過。覺得這裡到底不是自己的地方。」他轉動了一下身體,換了個姿勢坐。「上次我回去,連我父母都驚奇,怎麼我中國話一點都沒忘,而且中文程度比出國前還高了許多,他們那裡知道,我這裡有個老謝,這些年老謝總教我中文。……」

  大家閒聊著,談完了天才兒童又談謝晉昌的著作。謝晉昌自謙德文不夠好,只能用中文寫作。

  「我有意試試文藝創作,想寫一部小說,專門描寫我們這一代留學生的喜怒哀樂。在外面飄蕩這麼多年,我的感觸太多也太深了,有些話有些事非寫出來不可。」謝晉昌頗胸有成竹的,一隻手又在摸頭頂。

  「描寫留學生的題材好像很熱門。」靜慧說。

  「只寫怎麼苦就沒有意思,要寫得深刻、深入心裡才行。」謝晉昌說。

  「老謝文筆好,經歷又豐富,一定可以寫得好。」織雲說。

  謝晉昌和天才兒童談到十點過了才走,臨告別時,謝晉昌對靜慧道:

  「廖靜慧,你要往開了想,肥羊沒有生命危險了,我們就應該滿意。他這事出得可不小,最初我們差不多都絕望了。」

  天才兒童也安慰靜慧說:

  「廖大姐,在現在這個時代,假腿可以做得和真腿一樣好,你不要想得太多,有任何事要我跑腿的話,用電話一叫我就來。」平易近人,親切自然的態度,真讓人看不出他是國際間有點名望的提琴家。

  他們走了之後,織雲就趁機說,想明天回瑞士了,因為不放心小漢思。

  「你回去吧!當太太和媽媽的人不能離開家,一離開日子就沒法子過了,每個家是一個小小的集團。」靜慧又歎喟著說這句已說過兩遍的話。

  織雲走前到醫院看了一趟楊文彥,楊文彥已恢復知覺,只是還不太能說話。他一身纏著紗布,只露出一部份臉,平日那圓圓胖胖永遠笑咪咪,似乎不懂悲傷為何物的臉,看來又青又黃,衰弱又絕望。他呆呆的望了織雲一會,喃喃的道:

  「餘織雲,我——我是個殘廢人了。」

  織雲忙安慰他說:像他這樣聰明能幹的人,永遠不會成為殘廢,何況可以裝義肢,裝得好就和真腿一樣方便。

  因為醫生怕楊文彥激動,影響到他的傷勢,並不歡迎人來拜訪,所以織雲也只停留十分鐘就走了。

  謝晉昌和天才兒童送織雲到車站,靜慧事多心情又壞,織雲硬逼著她留在家裡。

  「余大姐,我將來會有機會到瑞士去演奏,到時候去看你。」天才兒童親熱的說。

  「來嘛!把未來的太太也帶來。」織雲也親切的笑著。

  謝晉昌把織雲的箱子放在架上,躊躇了一下,就把手上的一個花紙包交給織雲。

  「這是拙作,請你指教吧!」謝晉昌有點不好意思似的笑笑,摸摸頭頂。「你是研究文學的行家,可別見笑啊!」

  「老謝真是謙虛得沒有道理,這些年我一個字都沒寫,筆都生銹了,那裡有資格笑別人。以你的文才,寫出的東西一定了不起。」織雲接過那個紙包。

  「唉!不管好壞,寫的全是真心話,真正的感覺就是了,請指教吧!」謝晉昌又說。

  直到火車去遠了,謝晉昌和天才兒童還在月臺上招手。

  織雲又是獨自占了一個小車廂,查票員剪過票之後,就打開謝晉昌給她的紙包,拿出那兩本詩集來翻看。

  謝晉昌的詩全是感時懷鄉念舊之作,因為文字還保持著純粹的「中國化」,並不生澀離奇,所以織雲還能看得懂。她一路上就看這兩本詩集,毫不覺得旅途的孤寂,四五個小時的路程,很快的就到了。因為有心來場「突襲」,她並沒事先告訴何紹祥今天回來,他自然也沒有來接,織雲下了火車,叫部計程車就回家了。

  秋天晝短,才不過七點鐘的光景,就已是萬家燈火,滿目夜色了。織雲一路上都壓抑不住心中的興奮,和暗笑自己的矛盾,待在家裡滿腹牢騷,離開了又牽腸掛肚,在慕尼克的四五天,幾乎沒有一刻是安心的,總惦記著家裡會不會發生了甚麼事?小漢思會不會因為想她想得太厲害而影響到心理?何紹祥又上班又照顧孩子不知如何狼狽?現在回來了,她真高興。

  織雲提著箱子匆匆上了樓,從手提包裡掏出鑰匙打開門,正對坐在廚房桌子上吃晚飯的父子,異口同聲的叫道:

  「啊!媽媽回來了!」

  小漢思丟下面前那盤漿糊似的義大利麵條,一個箭步就沖到織雲面前,抱住她的腿叫著:「媽媽、媽媽,你再也別走了,我好想你,想得肚子都痛了。」他指指肚子。

  「乖孩子,媽媽不是回來了嗎?我還給你買了小汽車呢,在箱子裡。」織雲把小漢思摟在懷裡。

  「海蘭娜,你可回來了,再不回來我們的日子真沒法過了。」何紹祥過來抱住織雲的肩膀,輕輕吻她。

  「哦?我再不回來日子就沒法過了?」織雲故意把何紹祥推開一些,隔著點距離看他,嘴角上閃著點調侃的微笑。

  「可不是,你不回來我們真沒辦法過。」何紹祥推推眼鏡框,又指指桌上的碗盤。「你看,我們就天天吃煮麵條和烤雞,小漢思已經拒絕吃了,他剛才就喝了一杯牛奶,一口面都不肯吃,給雞腿也不要。我又不會做別的。」他比比兩隻手,又笑笑。「連我都不能再吃這些東西了,何況是他。」

  織雲聽到後來,原有的一點興奮就淡了下來。

  「原來你們缺不了我,僅僅是少了個做飯的人呀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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