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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一


  「那怎麼辦?明天我們要去甸牙利呢!」何紹祥急得連連推眼鏡框。

  「你看她那情形能去嗎?」裡奧醫生幽默的笑了。

  「可是我非去不可啊!我要演講,節目早排好了。再說,有幾篇論文對我很重要,我不能不聽呀!」何紹祥苦著臉說。

  經過裡奧醫生的推薦,他們立刻到蘇黎世大學附屬醫院的婦產科去。經過檢查,斷定是懷孕。醫生給開了一大堆藥,並對何紹祥說:「你夫人的反應是屬於最厲害的一型,雖然吃藥,明天也不適於旅行。」

  「這可怎麼辦?我們不能去甸牙利了。」回到家,何紹祥愁容滿面的說。

  「我是沒法子去了,你一個人去吧!」織雲空高興了一場,還是只好放棄。

  「你一個人在家行嗎?」何紹祥懷疑的問,但愁眉已漸漸展開。

  「不行又有甚麼辦法?叫馬卡尼太太每天來一趟吧!」

  馬卡尼太太是他們新近雇用的義大利籍清掃婦。因為何紹祥對屋子整潔的要求和瑞士人一樣高,浴室與廁所要洗得雪白,窗上的玻璃得永遠擦得明光嶄亮,地板要用蠟打得鏡面一般,名貴的地毯上不可以有一點灰塵,如果沒達到標準,他便顯得悶悶不樂,或是發一句半句的怨言。織雲從來沒做過這些粗事,怎麼樣努力也無法達到標準,就只好雇個清掃婦。這位馬卡尼太太平常是每週來兩次。

  「那也是辦法,我還可以告訴克雷門太太,請她照顧你。」何紹祥見不會耽擱他去開會,已經又轉愁為喜了。他一向覺得克雷門教授夫婦是最親近的人,這時自然就想找克雷門太太幫忙。

  「不要去找克雷門太太,何必麻煩人。」織雲不感興趣的說。

  何紹祥臨走前給織雲買足了吃的東西存在冰箱裡,並且托了克雷門太太得空來看看。

  「海蘭娜,真對不起,我不能不去,這個會議對我重要極了,有幾個演講我非聽不可,我的論文……」何紹祥把說過的話又說一遍,最後道:「如果匈牙利有甚麼漂亮東西,我就給你買。」

  「你放心去吧!」織雲躺在枕頭上看著何紹祥。感覺很異樣,怎麼會忽然就要做母親了?這多奇妙!她從沒覺得像這一刻與何紹祥這樣接近過。儘管頭腦昏昏沉沉,胃裡翻潮興浪,心卻感到從來沒有過的充實。一個以自己血肉鑄成的人,將在她的軀體內孕育成形,生命的奧秘原來是如此的!她幻想著這個未來的兒或女,不知是甚麼樣子?像她?還是像他?

  「醫生給你的補血藥和鈣片,都要按時吃。」何紹祥囑咐她。

  「我知道。」織雲看著何紹祥手上的衣箱和公事皮包,忽然覺得他彷佛在被甚麼壓迫著,追趕著,似乎是架不會停歇的機器,永遠在工作,負荷的重量已經遠超過了他所能負擔的。在她所知道的人中,沒有任何一個人像何紹祥這樣辛苦的。除了本身的研究工作之外,克雷門教授份內的一些事也交給他,研究所裡一些和外界接觸的事也落在他的肩膀上。正如何紹祥自己說的:「我在國際間的聲望比別人高,外界都知道我,所以有些事非我不可。」她很懂得何紹祥的心理,他是全心全力的求表現,爭上游,雖然他口口聲聲說自己和任何歐洲人的機會一樣,心裡卻明白那並不完全一樣。如果他的表現和任何一個西方人不相上下,將來所長的位置一定輪不到他。他必得比他們高出多多,無論在主觀客觀上,都承認他「最強」,機會才會落在他的頭上。

  何紹祥在東方人裡是中上等身材,外表儒雅斯文,跟高大強壯的西方人相比之下,就顯得相當的文弱。現在他單獨的站在那裡,織雲仍感到他似正在被一群龐然大物般的洋人包圍著,肩膀上負擔了比他們沉重數倍的任務。雖然何紹祥口口聲聲說他喜歡工作,織雲還是看出了他神態上流露出的,不勝負荷的疲憊。這使她一時之間,對他產生了無限的憐憫。

  「我不要緊的,你別太累了。」她體貼的說。

  何紹祥去了匈牙利,織雲整個星期獨自在家裡,忍受著身體上的痛苦,和從未有過的寂寞的煎熬。

  馬卡尼太太每天早上來看織雲,做些必要的家事,每次停留一兩個鐘頭就離去了,剩下長長的一天,五間大房子的一層樓裡,就只有織雲一個人,這時,鄉愁的絲絲縷縷,就那麼雲霧在周圍繚繞著。

  克雷門太太是何紹祥回來的前一天來的,帶來一把紅白相間的康乃馨。馬卡尼太太開的門,克雷門太太一進來就直奔臥房親吻織雲。嘴裡叫著:

  「好孩子,我早就要來的,你不知道我這幾天有多忙。桃麗她們弄個義賣會,我不能不去幫忙。她們也要來看你呢!海蘭娜,你就要做小母親了,這真叫人高興。S.C.也是上四十歲的人了,一直一個人離鄉背井,孤孤單單的,現在不但有這麼漂亮的家,這麼美麗的太太,又要做父親了,他不定有多高興呢!」她說得又快又響,織雲也沒法子揷嘴,只連連的答應:「ya,ya。」

  克雷門太太坐二十分鐘走的。下午,郝立太太和幾個平常與何紹祥相熟的同事太太也來了,也是一人一把花。

  第二天何紹祥從匈牙利回來,見大大小小的花瓶裡揷得都是花,一問是她們送的,就開心的笑著道:

  「你看,我的朋友對我多好,就像自己人一樣。海蘭娜,你好一些了嗎?」

  「好甚麼?難過死了。」織雲搖搖頭。

  「海蘭娜,你看我給你帶回了甚麼?」何紹祥從箱子裡拿出個大紙包,坐在床邊上打開來。

  「你怎麼買些嬰兒衣服啊!你這個人真好笑。」織雲忍不住笑著問何紹祥。

  「唔,海蘭娜。」何紹祥也笑了,有點不好意思的道:「這不是很實用嗎?反正要買的嘛!你不知道,在那種國家,情形跟這裡完全不一樣,市面蕭條得很,想買甚麼都沒有,我想給你買只戒指,跟他們打聽,都說那裡的婦女不流行戴首飾,只好算了,我找來找去,看小貝貝的衣服做得還不錯,就買了一堆。」

  見何紹祥那麼認真,織雲便道:

  「這真的很實用,將來總要用的。」

  「海蘭娜,我一路上就在想,多奇妙,我們就要做父母了。」何紹祥喜孜孜的。

  「是啊!我也覺得奇妙。真不知道他是男是女,長成甚麼樣子?」織雲也頗沉醉的。

  「無論是男是女,面孔一定要像你。」

  「為甚麼?男孩子不該像媽媽。」

  「男孩子漂亮一點也沒關係,你比我漂亮。」何紹祥搓搓兩隻手,磨拳擦掌的又道:「不過頭腦要像我才好。」

  「是嘍!你聰明我笨,是吧!」織雲的笑容隱去。

  「你別誤會啊!我不見得比你聰明,可是我有科學頭腦,我們的孩子要學科學,不然在國外就不能出人頭地。」何紹祥見織雲不悅,忙握住她一隻手,解釋著說。

  「我們的孩子不見得總在國外。」

  「不在國外在那裡?國外的研究環境好,機會也多。不然怎麼能成為第一流的。」

  「唉!你說的也有道理。」那個母親不希望自己的兒女有第一流的機會?織雲自然也不例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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