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趙淑俠 > 我們的歌 | 上頁 下頁
一一〇


  「那是甚麼時候的事呀?」織雲問。

  「也弄不清了,大概十多年了吧!」

  「十多年的變化多大呀!現在造了好多新式房子,甚麼現代化設備都有。」

  「真會進步得這樣快啊?」兩位太太像信又像不信,都做著驚異的表情。

  談完了「經濟」,談「國事」,國事談完了,又回到原來吳太太的老話題。

  「吳太太和吳先生在結婚前一面都沒見過,是靠人介紹,通信認識的。」徐太太狀至神秘的報告獨家新聞。

  「嘻嘻。」崔太太自認很「甜」的瞇著眼笑。「要是我可不肯,從前我們老爺追我費了多大勁啊!通通信就談嫁娶,那個事我可不來。」

  織雲聽得非常不平,心想:她們不是好朋友嗎?怎麼忽然兩個人一起罵吳太太呢?說到後來她才明白了,原來吳先生在日內瓦的聯合國機構中找到了很好的職位,不做助教了,而且連吳太太本身也找到了譯員的工作。吳家夫婦就要帶孩子搬到日內瓦就職去了,徐崔兩家還要聯合為他們餞行。

  織雲覺得既好笑又傷心,不懂得何以這麼幾個中國人,在這麼遠的異國他鄉,還不精誠團結,互助互愛,反而忌妒,鉤心鬪角!她忽然發覺自己跟這兩個淺薄而心胸狹窄的女人在一起婆婆媽媽,是很不長進的事,便看看手錶,起身告辭。走出徐家,感到心裡像有甚麼在梗著,好不舒服,而且幾乎肯定的認為,她們已經在談論她了。

  晚上何紹祥回來,織雲悶悶不樂的道:「我跟徐崔這兩位婆婆媽媽的太太一點也合不來。這裡就沒別的中國人了嗎?」

  「聽說這裡也有些中國人,不過都是很平常的,我們也不能太接近。你別看不起徐、崔這兩家,這兩個先生都是成就不錯的,兩個太太也是大學畢業的。」何紹祥又是很認真的口氣。

  「他們有沒有成就與我何干?大學畢業也不見得就一定不膚淺,我交朋友要人好,也要談得來。」織雲把長髮一甩,眉毛一挑,又是那副任性的神氣。

  「要談得來?你到底要談甚麼呢?嗯?女太太們在一起談談家常不是蠻好。」何紹祥好脾氣的笑笑。

  「虧你這麼大的科學家說出這種話來,為甚麼女人在一起就一定要談家常,要說些沒腦筋的話?你以為女人最高的價值就是生一張漂亮面孔和一張大學畢業文憑嗎?只有你們弄科學的在一起談科學才是正經,我們弄文學的就不該談談文學和思想?」織雲本來就沒好氣,何紹祥的話更使她反感。

  「文學和思想是很空洞的東西,談了也沒多大用,我們談科學,就是交換意見,是很實際的事。」

  「那麼說,世界上根本不該有文學,人也用不著有思想了?」織雲憋著氣問。

  「那也不是,不過那與現實生活沒多大關係,只是調節生活情調而已。」何紹祥還是固執他的看法,不過語氣是討好的。

  「哼!生活情調!」織雲站起身,懶得再說下去了。「反正我還是要去慕尼克。」

  何紹祥見織雲動氣了,也跟著站起來。

  「如果你一定要去的話,就週末去,我陪你,去吃吃館子看看歌劇。」他思索著說,心裡想著:這樣她就無暇也無機會去「憑弔」和江嘯風的那些往事,或拜訪那幾個沒出息的中國留學生了。

  「誰要你陪?」織雲的聲調又緩和了。

  「真的,海蘭娜,慕尼克有甚麼好玩?我下個月去匈牙利開會,你跟我去玩玩好了。」

  「你要去匈牙利?」織雲感興趣了,連忙問。

  「開歐洲物理學會議,我要提出論文,你可以參加『太太們的節目』。」

  「唔,那一定很好玩。」織雲想起了那次在哥本哈根她出鋒頭的情形,立刻覺得非去不可了。

  「當然,一定很好玩。親愛的,事情就這麼決定,別去慕尼克了,還是去匈牙利吧!現在我非去做事不可了,親愛的,可別打擾我。」何紹祥把事情解決了,重重的籲了一口氣,就鑽進書房裡。

  想到即將到匈牙利去遊山玩水,參加豪華宴會,受眾人的驚歎和讚美,織雲也就不想去慕尼克了。她想:何紹祥自有他的偉大不凡之處,所從事的工作也的確是實際而有價值的,一般的海外中國人怎麼能比呢?就是外國人能有他這個局面的又有幾個?身為他的妻子,該引以為榮才對,就別再挑剔吧!過去的一切也就叫它過去吧!

  這麼一想,她的灰色情緒就漸漸退去,心情又晴朗起來了。

  【三四】

  織雲正在整理箱子,她帶了好幾件鑲珠片和繡花的緞子旗袍,預備在國際大宴中出鋒頭。她有經驗,不管在甚麼場合,只要好好裝扮,穿上這些漂亮的中國衣服,往那裡一站,就會把那些洋人驚得目瞪口呆。

  想想明天的匈牙利之行,織雲便按捺不住心中的興奮,婚後這段時間,她隨著何紹祥也走過不少國家,不過到鐵幕裡去,倒還是頭一遭,這個旅行多少有點神秘之感,甚至帶點探險的意味。想到別的中國人都沒有這樣的機會,獨獨自己有這份幸運,可以隨時隨地的遨遊大千世界,她的心更被一種滿足的情緒充滿了。

  箱子裝好了,織雲正要把它從椅子上拿下來,忽然覺得腳下的地板鼓了起來,天旋地轉,人一下子就倒在地上。

  當織雲重新醒過來時,只覺得頭昏胸脹,胃裡浪潮般翻騰。費了好大的力氣才站起身。「這可是怎麼啦?怕是生了重病吧!」她想著不勝驚慌,連忙晃晃蕩蕩的走到電話機旁,撥了何紹祥的號碼。

  「噯!紹祥,怎麼辦?我生了重病,暈倒了,現在連站都站不穩了,哦……我難過極了。」她不能支持的靠在牆上。

  「你暈倒了?」何紹祥大驚。「可能是心臟出了毛病。你趕快去躺下,我立刻回來,送你去醫院。」

  織雲正扶著牆往臥房去,只覺得喉嚨裡有東西往上湧,便連忙往浴室跑,吐了個天昏地暗。

  何紹祥回來,見織雲面色蒼白,有氣無力的躺在床上,原本皺著的眉頭皺得更緊了。

  「這是急病,耽誤不得,我在辦公室就給裡奧醫生打了電話,他說立刻就來。」何紹祥怔怔的盯著織雲看了一會,就來回在地上踱著,一副大禍臨頭沒了主意的樣子。

  不一會,裡奧醫生來了。他五十多歲的年紀,算是他們的家庭醫生,他們有頭痛腦熱的小毛病,或是為了出去旅行要打預防針,都找他。

  「這怕不是病,是懷孕了。」裡奧醫生又看又聽的檢查了一遍,笑著說。

  「啊!……」床上躺著的和地上站著的異口同聲而叫。

  「你該帶她到婦產科醫生那裡去檢查。她好像很貧血,又屬於最敏感型的人,看樣子反應是很厲害的——」像是要印證這句話。裡奧醫生還沒說完,織雲就嚷著要吐,何紹祥趕快去取了塑膠桶來接著。

  「一個半鐘頭之內吐兩次,反應真的很厲害,你該立刻帶她到婦科去看看,她怕暫時不能起床了。」裡奧醫生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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