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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一二


  兩個人為未來的孩子已繪製了一張極龐大詳盡的藍圖,可惜的是事情並不盡如想像的美好。一天織雲發現有出血的現象,急忙告訴何紹祥,兩個人又到醫院去找醫生。經過詳細檢查,醫生說這是流產的前兆;織雲的症狀與義大利的肉彈明星蘇菲亞羅蘭相似,不但這次容易流產,如果將來再懷孩子,還會流產。以她的情形,如果想保住胎兒的話,得立刻住進醫院。

  醫生的話把織雲和何紹祥嚇傻了,尤其是織雲,幾乎當場哭起來。蘇菲亞羅蘭為了生產,特別到日內瓦求醫於馳名世界的婦科醫生,在醫院住了八九個月,直到孩子出生之後才離開,成了全世界的大新聞,花了幾十萬法郎。他們只是薪水階級,怎麼會有那幾十萬法郎呢?

  「你們也不要憂慮,何夫人的情形比蘇菲亞羅蘭女士的情況好得多,並不需要在醫院住那麼久,不過一定要躺到胎兒五個月之後才能起床,也要住一段時間的醫院,接受治療。」醫生見兩人憂愁失望到那個程度,又安慰他們。

  織雲只好極不情願的住進了醫院。依她的意思,要住二等病房。

  「如果住二等病房,醫藥保險給付一半,自己可以少花錢,看樣子不是住三天五天呢!這個帳不能不算。」織雲說。

  「那不好,還是住頭等吧!朋友們都會來看你,如果住二等病房,多不好意思。我們的朋友全住頭等。」何紹祥說。

  織雲想想,何紹祥說的也是實情。去年郝立博士的太太滑雪跌斷了腿,在醫院住了幾天,她曾去探望,人家住的就是頭等病房。克雷門太太的媳婦生產,也住頭等。如果自己住二等,就好像比她們差了一級似的,這她無論如何不願意。於是便聽信了何紹祥的主張,住進了頭等病房。不單病房是頭等,還特別找了名婦科專家佛蘭絲教授,那教授架子大得驚人,每次來後面都跟著好幾個助手,病房裡的醫生護士都對他必恭必敬,教授長教授短的叫得山響。這位名醫每天都匆匆忙忙的來一次,每次的費用一百法郎,加上昂貴的住院費,他們的錢如流水般花出去。

  「這樣下去怎麼得了?我到底要住多久啊?」住了幾天之後,織雲就沉不住氣了。

  「別著急,只要你健康,胎兒能保住,就花幾個錢也無所謂,好在我們還拿得出。」何紹祥困倦的說。他每天都抽空來看織雲,常常只坐十分鐘就得走,如果待得久一點就要把他的雜誌拿出來看,或把文章拿出來寫,每隔個三次五次,一定帶把鮮豔奪目的玫瑰花來。織雲日以繼夜的躺在床上,心情低落得擠得出苦汁來,盼了一整天,等來的是這樣一個不解風情的木頭人,情緒無法不壞上加壞。

  「如果你不耐煩來看我的話,最好不要來。」織雲這麼說。

  「你不知道我多忙,我忙了一天,好不容易抽點時間來看你,你還生氣?」何紹祥的情緒也並非最佳。

  「為甚麼別人都沒那麼忙,只有你才忙?」織雲又抬出老問題。

  「你知道的嘛!克雷門教授是我的老師,有意提拔我,故意把很多額外的事交給我做,難道你不希望我繼承他的位置嗎?」何紹祥也照樣說他已說過不知多少遍的話。

  「天知道,為了這個所長的位置,我們已經沒有家庭生活了。」織雲仰臥著,兩眼望著雪白的天花板,深深感歎。「我整天躺在床上,像個殘廢,日子無聊得簡直沒法子過了,你帶點書來給我看看多好呢!」

  「那好辦,我到書店給你買幾本雜誌來。」

  「我不要,我要看中文書,最好是紅樓水滸之類的舊小說,想念詩詞,想聽京戲,想吃牛肉麵。」織雲牢騷滿腹的一樣樣念叨著。

  「又要看你那些沒用的中文書啦!好,明天我給你帶來。不過要聽京戲,要吃牛肉麵是不可能的事,在這裡沒法子辦到,你就別想吧!免得自找煩惱。」何紹祥蹙著眉,連推了兩下眼鏡,似乎很為辦不到京戲和牛肉麵的事頭痛。

  每當在這種時候,織雲就氣何紹祥的缺乏幽默感,看出兩人之間的距離之遠,原來寂寞的心就更寂寞了。這使她覺得她必得保住腹中的孩子。她渴望做母親,她孤單的心需要依恃,需要去愛。

  病床上綿綿無盡的日子,像是熬不到頭的苦刑,織雲每天接受打針、檢查,像病人似的被伺候著。雖然她總鼓勵自己:為了未來的幸福——如果有個兒或女,對她該是甚麼樣的幸福呢!要咬著牙忍耐,卻還是難以忍受日子的無聊和漫長。正如何紹祥所預料,他們的很多朋友都來探視了,每個人都帶來鮮花和祝福,但那種表面上的禮貌,並不能慰藉她苦悶的心,在看夠了小說,讀厭了詩詞之餘,給靜慧打電話就成了她最渴望的事。可是從蘇黎世往慕尼克打長途電話、費用昂貴,借著電話聊天解悶的豪舉也只能偶爾為之。

  在織雲住了一個月醫院後,佛蘭絲教授才說:

  「你的情況已經穩定住,可以回家去休養了,不過除了必要的,譬如說上洗手間或沖淋浴之外,你不可以起床,一切家務事都不能做。」

  織雲和何紹祥聽了又是愁眉苦臉,織雲道:

  「佛蘭絲教授,我們家裡一共就我們兩個人,他要工作、要上班,如果我整天躺在床上,我們可怎麼生活呢?」

  「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,如果你不依照我的吩咐,就還是有流產的可能,後果你們自己要負責。」佛蘭絲教授的口氣像個鐵面無私的法官。

  織雲和何紹祥商量了好久,也不知道該怎麼解決這個困難。

  「我看請你母親來一趟吧!不能做家事還是小言之的,你不能起床,端茶倒水吃飯樣樣要伺候,家裡沒個人怎麼行呢?」何紹祥這樣建議。

  織雲衡量著:接母親來伺候她,母親不會拒絕的。問題是自己於心何忍?到現在為止,對家裡也一直是報喜不報憂,懷孕的「喜訊」是早寫信回家去報告了,至於甚麼流產,住院,不能起床等等,可一個字也沒敢透露,因為那會引起父母的躭心和焦慮。如果她健康,接母親出來玩玩,陪著各處去遊遊逛逛,倒是很不錯的主意,但萬里迢迢,找了母親來伺候「病人」,她就忍不下這個心,何況一家人都需要母親的照顧,她怎麼能突然就離開家?再說出國手續也不是那麼快,還有路費的問題——住院已花費太多,再拿出六千法郎的機票錢,就不能不考慮。現在離生產期還早呢!自己的情形這樣特殊,說不定還有多少意想不到的支出。兩口人的家庭並不複雜,可也得樣樣有計劃。織雲考慮了一陣道:

  「現在接我媽媽來不適合,別的不說,等她辦完手續來到這裡,也許我已經能起床,又用不著人伺候了。我看就還是叫馬卡尼太太每天來一趟吧!我不吃飯也沒關係,反正也沒胃口。」

  「那怎麼行!」何紹祥說。可也拿不出辦法來。

  這天晚上,織雲正在發愁,就接到靜慧的電話。

  「喂!餘織雲,好些天沒你的消息了,情形怎麼樣啊?」靜慧還是笑嘻嘻的聲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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