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趙淑俠 > 我們的歌 | 上頁 下頁
一〇二


  英格回到以色列之後,來過一封信,說已經進入軍方的醫院工作,一切理想。「我們的醫學水準和醫師的待遇,都不如德國。但我不能因此而挑剔或嫌棄,只應該更努力的鑽研,因為,如果我的國家有那一點不如人,我也有一份責任。」英格的信就像她平常的談吐:理智、坦誠、不帶女兒氣,使織雲看了不免有點莫名的慚愧。

  丹麥的京城哥本哈根,是蜜月旅行的最後一站,時間上完全將就何紹祥的會期,他們是在大會報到的前一天到的。

  報到的第一天晚上,市長哈裡遜夫婦舉行酒會招待各國代表。織雲穿著白緞子鑲著綠色珠片蝴蝶的旗袍,挽著何紹祥,走進市府大廈的大廳。她的出現,使很多人停止了談話,把眼光投過來。幾個記者也不停的對著她卡擦卡擦的扳像機,那陣勢彷佛是公主或女王駕臨了。不一會,市長和他的夫人也走過來。

  「歡迎、歡迎。」市長客氣的說。

  「何夫人太美了,讓我們都吃驚了。」市長夫人說。她對織雲似乎特別欣賞,拉著織雲談天氣,談藝術、音樂,很聊了一陣子。

  織雲隱隱的聽到一些女太太們在竊竊私語,讚美她和她的旗袍漂亮。她知道自己成了眾人注目的中心,這喚起了她在臺北參加舞會時,那種光芒四射、出盡鋒頭的回憶。覺得自己是屬於這個等級的人,這樣高貴的場合才適合她。人心情一好,話鋒也健了,她從沒把德文和英文說得這麼得體,這麼流利過。市長夫人剛走開,何紹祥就帶著一群人走過來:

  「這是內人。海蘭娜,我給你介紹:這位是普特博士,諾貝爾獎金的得主,是英國物理學會的會長。這位瑪脫弗博士,是西德工業部副部長。齊格勒教授在加州理工學院執教,還領導一個研究機構。湯瑪博士是奧國物理學會主席……」還有好幾個甚麼博士,織雲已經不太弄得清他們的姓名。

  介紹完畢,眾博士舉起酒杯和織雲對飲。有的說「認識何夫人非常榮幸。」有的說:「祝何夫人永遠美麗。」還有的說:「何夫人的光臨,使我們的大會生色不少。」……織雲玉立亭亭的站在一堆名人學者之間,適度的淺笑著,說著大方而無關痛癢,如氣候、旅行、希臘的神廟、巴黎的油畫館一類的應酬話。

  何紹祥在旁邊書呆子兮兮的笑著,心滿意足的形態無法掩飾。

  「他們幾位不久要去蘇黎世開會呢!到時候要請到我們家來談談。」何紹祥笑著對織雲說,說完又看看那幾個人。

  「能到府上做客,真是太光榮了。」諾貝爾獎金得主說。

  「中國菜是頂了不起的,我吃過,嗯——」奧國物理學會的主席,不拿酒杯的那只手,大拇指和食指捏成一個圓圈,在空中晃了兩下,大家都笑了。

  「到時候一定要請各位到捨下來嘗嘗中國飯。」織雲儀態萬方的淺笑著說。

  在回程的車上,何紹祥摟著織雲的腰,道:

  「親愛的,你真讓我驕傲。你的社交才能是一等一的。你喜歡這種場合嗎?現在你總明白了,我們交往的都是些甚麼人了吧?所以,那些不三不四、甚麼名堂都叫不出來的人,我們不能太接近。」

  「唔——」織雲不經意的應著。還沉醉在自己的光輝中,回味著方才在酒會中的鋒頭。「你說甚麼?」她問。

  「我說,我們結交的人,全是世界性的名流學者,不三不四,叫不出名堂的小人物,我們不能太接近。」何紹祥又重複一遍。

  織雲明白他所謂「不三不四,甚麼名堂都叫不出的小人物」指的無非是楊文彥、廖靜慧之流的中國人,心裡有點潛意識的反感。但這時她也看清楚了,何紹祥交往的全是頂尖兒的科學家,世界性的知名人物,如今的「何夫人」是高貴的夫人,可不是慕尼克的窮學生余織雲了。他們何府是「往來無白丁」的。和「甚麼名堂都叫不出的人」,也許真的不宜太接近。所以也沒反駁他。何紹祥又繼續道:

  「在蘇黎世開會的時候,這批人全要去,我們要大請一次客,你回去要趕快研究一下食譜,總得做幾個像樣的菜。西方人都愛吃中國飯。」

  「我正發愁呢!我那烹飪技術能拿得出手嗎?」織雲很躭心的口氣。

  「你出國之前怎麼沒去學學燒菜呢?」何紹祥不勝惋惜。

  「我以為出來念書,沒想到要出來燒菜,更沒想到做何紹祥的太太,要請這麼多大人物。」織雲開玩笑的說。

  「你念中國文學,反正也沒出路,不結婚做甚麼?你實在該學學燒菜的。」何紹祥自以為很幽默的說。

  「原來你認為我跟你結婚是因為沒出路了!」織雲沉下臉。

  「我沒那意思,我不是說你讓我驕傲嗎?」何紹祥連忙歉意的笑著說。

  會期一共六天,何紹祥去開會,織雲就參加「太太們的節目」,每天和「太太們」出遊參觀,看時裝表演。因為能說英文德文,人又漂亮,始終是眾人注目的人物。但因她是唯一的東方人,不免有點形單影隻,那些洋太太們雖然很熱情的跟她談著應酬話,卻總跟她保持一些距離,不願太接近。有時候別人三個五個的在一堆,她只一個人默默獨行。

  何紹祥的演講被排在第四天上午,演講完畢後,大會主席請聚餐,在餐敘中,大家討論何紹祥的論文內容,一致認為題材新潁而具建樹性,十分推崇。下午織雲倦游歸來,正好何紹祥也從會場回來,見何紹祥那張光潤的臉上全是笑意,織雲就問:「甚麼事那麼高興啊?一定演講很成功吧?」

  「那還用說,我的論文很少有不成功的。」何紹祥聳聳肩膀,態度幽默。「海蘭娜,我說了要為你努力的,你不以我為驕傲嗎?」他摟住織雲的肩膀,親她的頸項。

  「我是以你為驕傲的,我不是說過崇拜你的學問嗎?」織雲瞇著眼睛笑起來。「哎唷!你弄得我好癢,你這個人。」

  「快換衣服吧!七點鐘聚餐晚會就開始了。」何紹祥放開了織雲。

  每天不是餐會就是出遊,織雲樂得像掉在雲裡霧裡一般。

  離開哥本哈根的前一天,織雲和何紹祥去逛街,走過一家很大的皮貨店。「好漂亮啊!那天我看時裝表演,就看到這個式樣的。」織雲指著櫥窗裡的名貴皮裘,且驚且歎。

  何紹祥對那些標價昂貴的大衣看了半晌,道:「你應該有一件,克雷門太太和郝立太太她們都有。」

  「啊!那對我們不太貴了嗎?」織雲的聲音裡透著驚喜。

  「對我們是貴了一點。不過別的太太都有,你沒有也不好,總得夠得上水準。」

  織雲懂得何紹祥所說的「水準」,指的就是他們交往的那批洋人。她覺得要跟他們拉成一個水準,是很吃力的事。不過拒絕那些華貴皮裘的引誘也相當不易。

  「如果我買皮大衣,不是更沒錢買房子了嗎?」她不安的說。

  「依我說,我們暫時根本不必有買房子的打算。以我們的經濟能力,買也只能買幢普通的小房子,還不如就住現在的地方。你看,誰來我們家都稱讚我們住得講究,那到底是別墅啊!」何紹祥分析著說。

  在門外商量了半天,兩人終於進去了。

  店員熱心的把七八件貂皮大衣一起抱來,純白、銀灰、淡米色、咖啡色。織雲一件件的試,每穿上一件,何紹祥都忍不住讚美,店員也在旁邊打氣。織雲早被那些皮大衣迷得不忍釋手,覺得非有一件不可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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