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趙淑俠 > 我們的歌 | 上頁 下頁
一〇一


  婚禮如期舉行。由於英格不能來,織雲這方面就一個客人也沒有,來的全是何紹祥的同事朋友,幾乎個個是博士。中國人來了三家。一位王先生,在鄰城的大學做教授的,太太是瑞士人。徐博士在附近一個工業城的大工廠裡做事,看上去五十來歲的年紀,談吐儒雅而相貌大方,讓人覺得他該有個很出色的太太。及至徐博士指著一個身穿灰色套裝,齊耳的短髮中分,眼角、嘴角、鼻孔,全往下垂著,獨獨兩顆門牙往上翹的半老女人,給織雲介紹說:「這是內人。」她真感到意外。

  徐太太一眼看上去就是個不好惹的人,連說話的時候都不笑。

  「怪不得我給何紹祥介紹女朋友他不要呢!原來他早有了這麼漂亮的小姐啊!」徐太太用尖銳的眼光審查著織雲。使織雲除了尷尬的笑笑之外,不知該說甚麼?

  第三家中國人姓崔,崔太太白白胖胖的一張圓臉,穿著中式緞子旗袍,腰身和袖子都肥肥大大,頂上梳著高高的道士髻。頗有戲臺上鐵鏡公主的意味。崔太太上來自我介紹:

  「我是崔亨利的太太,亨利在x x藥廠工作,他是這裡工業大學的博士。過幾天請你們來捨下吃飯,打打小牌,徐太太、我,還有一位吳太太,我們是三位一體,好朋友,你來了我們可不就湊成一桌了嗎?嘻嘻。」一口軟軟的吳儂軟語裡夾著德文單字和法文單字。她一轉頭,看到崔亨利正在和王先生說話,就叫道:「亨利,你見過新娘子沒有?你看何太太多漂亮?現在你可不用擺架子了,我們有了何太太,不用求你了。」

  崔亨利,是瘦長的高個子,和他太太的矮胖成了有趣的對比,長了一張笑呵呵的面孔,一眼看上去就是個好說話的老實人。他和織雲應酬了幾句,就對崔太太道:

  「你們不再求我,那好極了,我本來就不愛打麻將。」

  在歐洲,請五十個人的婚宴排場就算不小了。因為歐洲人認為結婚純粹是私事,只請家人、親戚和三兩個最知近的朋友。織雲和何紹祥全無親戚在這裡,雖然請了一百個人,其中至少有一半是泛泛之交,但婚禮和婚宴的排場被認為是水準以上的,新娘子的風度和容貌,尤其博得一致的讚美。

  織雲的父母,在國內的幾個大報上都登了啟事:「長女織雲與何紹祥博士,已于X月X日,在瑞士蘇黎世湖畔大教堂舉行結婚典禮……」字登得很大,眼睛再不管事的人也會看得見。事後余太太把幾份啟事剪下來,寄給織雲叫她留著做紀念。

  織雲收到後,看看那些印在白紙上的紅字和黑字,有點惡作劇似的快意。

  「大江,到現在你還等我嗎?還認為我會回去找你嗎?」她帶著報復意味的在心裡問。

  【三一】

  飛機剛飛穩了,何紹祥就把他腳邊上的手提包打開,從裡面掏出本科學雜誌,頭一低,就全神貫注的看上了。一邊看一邊用筆在空白的地方寫些甚麼?彷佛旁邊並沒有別人。

  織雲一個人坐得無聊,伸過頭看看何紹祥手上的雜誌,只見又是彎彎曲曲的圖線,又是密密麻麻的數目字,對她簡直就是「天書」,一點也看不懂。她只好把頭轉向窗外,望著外面被太陽映成金紅色的雲。望了一陣,再轉過頭來看看何紹祥,見他還像先前一樣,兩隻眼睛好像被那本雜誌裡的「磁力」吸住了,直直的盯在那上面,手上削得尖尖的鉛筆,快速的又寫又畫。

  「這也像蜜月旅行嗎?」織雲怏怏的想,卻不好意思說出來,她又悶悶的坐了一陣,才搭訕著問:「你在看甚麼?」

  何紹祥照樣的又寫又畫,一點動靜也沒有。「跟你說話沒聽見啊?」織雲把聲音提得高了一些。「啊?你在問我甚麼?」何紹祥如大夢初醒般抬起了頭。「我在問你看甚麼?」織雲勉強笑著,指指他手上的雜誌。

  「哦?這個啊?這是新到的物理雜誌。」何紹祥把那本雜誌拿起來抖了兩下,已經又低下頭去準備繼續看。

  「非得現在看不可嗎?你忘了我們是在做甚麼嗎?」織雲嬌憨的翹起嘴唇。

  「我現在不看就更沒時間看了。為了結婚,耽誤了我好多事,很多該看的書該寫的文章都沒弄呢!你先看看外面的風景,再不就去拿份報紙來看,別跟我說話,讓我利用這時間做點事。」何紹祥認真的說。說完了垂下腦袋又看又畫。

  織雲放平了她翹得有點撒嬌意味的嘴唇,把眼光調向窗外。

  好在從蘇黎世到巴黎,只有一個半小時的行程。不一會,那些玩具般大小的房舍,細得如條絲帶的賽納河,已經在他們的視線之下了。

  織雲和何紹祥住在埃弗爾鐵塔附近新開的旅館裡,每天出去遊歷。凡爾賽宮、羅浮油畫館、聖母院全去了,晚上就去夜總會看表演,還看了一場歌劇「卡門」。法國大菜也吃過了。織雲在克立斯汀狄奧買了一件時裝。可是只要一有空閒,何紹祥就拿出雜誌來看,再不就拿出論文來寫。但因為巴黎城太美,玩得也太有趣了,織雲並不干涉或責備何紹祥的煞風景,雖然心裡不免有些遺憾。

  他們在巴黎玩了四天就接著飛倫敦,然後去西班牙的馬德里,在那裡看了鬪牛,買了一些提包手套之類的皮貨,玩夠了再飛希臘的雅典。雅典的古跡名勝多,兩人每天忙不過來的看,還坐了一天車子,到阿波羅神廟去逛了一趟。希臘的女人首飾出名,雅典的一條大街上每隔個三五家就是一家珠寶店,織雲看櫥窗時讚不絕口,於是何紹祥就慷慨的送了她一枚鑲了五彩寶石的仿古式戒指。他們住的旅館非常豪華舒適,房間外面有寬敞的平臺,一天晚上倦遊歸來,織雲站在平臺上一看,不由得叫著道:

  「紹祥,你快來看。」

  「啊?看甚麼?」何紹祥緊張的跑出來,以為發生了甚麼事?

  「你看,月亮多圓多大,真的是『月亮非常的希臘』。」織雲指著天空上那輪亮得要透明,圓得像只大銅鏡似的月亮,不勝喜悅的說。

  「唔,原來是叫我看月亮啊,我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呢!算了,今天跑了一天,也夠累了,別看月亮了,早點睡吧!」何紹祥摘下眼鏡,打了個哈欠,自己先進屋去了。

  雅典的下一站是羅馬。

  羅馬是內容最豐富的城市,也是治安最壞的城市。他們白天忙著「訪勝」,夜晚躲在旅館裡不敢出去。於是何紹祥就連著幾個晚上看書寫論文。織雲也忙著寫,不過她寫的是信和風景卡片,把看過玩過的地方全用「文學」的筆美化了。她想像得到母親父親讀信時候的驕傲,陳玲玲曾曼琳的羡慕。她給靜慧和英格也各寫了一封信。自從離開慕尼克,還沒跟靜慧聯絡過。沒有靜慧在旁邊,心事就無處說。人在不如意的時候固然要有朋友為他分擔憂慮,在得意的時候也得有朋友為他分享快樂,織雲是多麼希望靜慧看到她是怎麼樣在生活,她的世界有多大,見聞有多廣,是怎麼樣從慕尼克那個煩惱的小環境中跳了出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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