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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三


  「這件多少錢啊?」織雲指指身上試穿著的銀灰色貂皮。

  那店員笑嘻嘻說了個數目,織雲趕快用德國馬克合算一下,這一合就嚇了一跳。一萬八千馬克,正是她以前念書的三年費用。

  「這太貴了。」她悻悻然的脫下那件大衣。

  「有沒有便宜一點的?」何紹祥問。

  「其實這件不算貴,算是便宜的呢!不過我們還有更便宜的。」那店員說著又抱了一堆來。

  織雲再又穿又脫的試,最後,何紹祥開了一張合七千馬克的支票,給織雲買了件淡米色的貂皮大衣。

  「以我們的能力,買這樣貴的衣服是不太過火了?」在回去的路上,織雲又興奮又不安的說。

  「這不算過火,我們不同于一般中國人,你要穿得高貴才行。」何紹祥慷慨而躊躇滿志的。又道:「太太的穿著,正表示先生的能力。」

  何紹祥的話像一股熱流,湧進織雲的心,暖暖的。但她竟也有點犯了罪過似的不安,同時想起了江嘯風說過的一句話「我不要做個特出的中國人,我要和所有的中國人一樣,我本來是屬於那些人的,要苦要樂,我都願意和他們在一起。如果我的目標只是追求個人的榮華,那真是我靈魂的墮落。」這句話在這時竟像出了毛病的油礦,突的冒出來,要控制也控制不住。

  織雲有些悲哀,看出自己中江嘯風的毒中得太深了,隨時隨地都有一種偷生苟安的感覺。她真恨他,至少要借恨來忘記他。她想:她是名科學家何紹祥的夫人,她是個好女人、她愛她的丈夫,江嘯風算甚麼呢?只不過是她漫長人生途程中一段小小的插曲,如今已經在她的生命中整個的隱沒了。她再不會想起他和他的那些話……織雲親熱的挽住何紹祥,他轉過臉來看看她,推了推眼鏡框,把她挽在臂上的手緊緊夾住。

  三四個禮拜的蜜月旅行終於完了,回來的當天晚上,何紹祥把兩隻皮箱朝地上一放,拍拍兩手,推了下眼鏡框,說:

  「好了,到此為止,我們玩得夠了,這些時候我又忙著追求你又忙著結婚的,也不知道耽誤了多少重要事。現在婚也結了,蜜月也度了,房子貂皮寶石全有了,可得恢復原狀,安安靜靜的過日子了。」

  織雲本來一團高興,被他說得涼了半截。

  何紹祥真的一切恢復原狀了,每天六點起來,做早操、洗臉刮鬍子,提著收音機去廁所,再提著收音機回到廚房吃早飯。何紹祥去上班,織雲就開始一連串的打掃工作,擦屋子、吸地毯、洗浴缸和廁所。何紹祥曾建議用個清掃的女人,每週來打掃兩次,他那些洋朋友的家裡都是這樣的。織雲卻情願自己來,為的是節省一點,這一陣子花錢太厲害,如此下去會永遠買不起房子,而且大弟出國她總得幫助一些費用,母親最近來信總說淩雲非出國不可。他們的財力本來就不能跟那些洋人比,既然表面上不能落人後,就只好背地裡節省一點了。

  一「恢復原狀」,何紹祥婚前的鰥夫脾氣也一樣樣的恢復了:他每樣東西都有固定的地方,大衣一定掛在衣架的第二個鉤上、帽子平放在上面的橫樑上、櫃子裡的衣服要掛得松松的,每件之間得保持相當的距離,如果不小心給碰得靠在一起了,他就會不高興的說:「為甚麼要碰我的衣服呢?碰皺了怎麼辦?」

  他每個星期總有三四天要在實驗室裡待得很晚才回來。如果回來得早,晚飯後一定靠在書房裡的高背沙發上,假寐三十分鐘。然後到飯廳的酒櫃裡倒半杯白蘭地一口喝下去,酒既下肚,周身舒坦,他搓搓兩隻手,說一聲:「親愛的,可別打擾我。」就鑽進書房做他的事,不是寫就是看,一弄一晚上,不到十一點絕不從書房裡出來。

  何紹祥愛吃西洋飯,總說:「我吃飯是為了營養,不是為了味道,中國飯的營養差。」所以他們以吃洋飯的時候為多,其實無論中國飯或是洋飯,織雲都不是很拿手,她常把牛排煎得硬如牛皮,吃得何紹祥默無一言,連餐桌上的紳士禮貌,口頭上讚美一聲,都忘記了。

  婚前那段日子,何紹祥總在中午趕回來陪織雲吃午飯,婚後則因為路太遠,往返費時間,也恢復織雲沒來瑞士前的「原狀」,不回來了。星期六他們多半有應酬,到外國友人家去做客,星期天上午何紹祥照例看書或寫論文,下午則開車到附近風景區去散步。他做事一向全神貫注,開車和散步都不說閒話,尤其散步的時候,眼鏡片後面的眼珠子冒著仙翁一樣的光芒,直直的,常常連著叫他幾聲都聽不見。

  「你在想甚麼想得那麼出神?」有次織雲問。

  「在想一個問題,最近我在實驗中發現了一個現象,到現在還沒想出為甚麼會發生?」何紹祥答完了,又眼珠子瞪得直直的,一個勁往前走。

  何紹祥在婚前那種「話匣子」失去控制般,話多得說不完的情形,已經整個消失,「話匣子」似乎又修好了,沒有必要他很少說話,多半的時間都斂眉凝神的在思索甚麼。有時正吃著飯,他忽然放下刀叉,用一個手指頭在桌面上劃幾下,有彎有直,劃完了再悶著頭吃。

  「你在畫甚麼?」織雲覺得奇怪,忍不住不問。

  「在想一個現象。」何紹祥簡單的說。繼續想他的問題,整個人陷在沉思中,彷佛並不知道對面坐著他追求了近乎三年才到手的妻子。

  他完全回到以前那種太上忘情的嘴臉。

  「最親愛的,別忘了照著食譜練練中國菜,我們就要開始一連串的請客了。這些年我盡白吃人家的,現在可要還請了。」何紹祥好幾次這麼叮囑織雲。

  「你不是說中國飯不如外國的好,缺少維他命嗎?」有次織雲心裡正鬱悶得無處發洩,就將了他一軍。

  「中國飯當然不如洋飯的維他命多,不過西方人喜歡新奇,請他們還是請中國飯好。」何紹祥說。

  當織雲一個人在家的時候,她很喜歡做家事,用吸塵器吸地毯、擦窗子,把每一樣傢俱上的灰抹掉,勤快得就像瑞士婦女一樣——瑞士一般女人好像都對操作家務有癮。當一切清理停當,她便會坐在客廳的絲絨沙發上,品啜著母親寄來的香片,以欣賞的心情,靜靜的打量這個屬於她的小天地。這一切,這份安寧、安定、安全,是她在出國前就渴望得到,卻輾轉了這麼久才得到的,她非常珍惜。

  但常常就在她靜坐觀賞的時候,會有一種很奇怪的心情,彷佛坐在這裡的並不是真正的自己,而是一個戴著假面具的陌生人。何紹祥常說「我們和一般的中國人可不一樣,我們是和最高尚的西方人一個等級的。」她認為何紹祥這話說得並不誇張。他們的生活的確和最高尚的西方人一樣,那些人有的他們也有。他們也住古典式的豪華別墅,也有仿古的名貴傢俱,有流行式樣的汽車,有皮裘和鑽石,有名望有身份,也曾去遊歷過那麼多國家。他們的交往圈子不同凡響,來往的朋友很少沒有博士頭銜的。如今,她擁有的這一切,似乎比她最初期望的更多更好,當她慢慢的品啜著清香的熱茶,細細欣賞這一切的時候,常勉勵自己要知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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