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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〇


  是一個義大利籍傭婦開的門,織雲和何紹祥跟她走進客廳裡,那裡面佈置得金碧輝煌,讓人有置身在皇宮的感覺。

  不一會,巴克曼太太來了,她約六十左右的年紀,打扮華貴,頸子上和手腕子上都戴著珠寶。一進來就用她的藍眼珠上上下下的打量織雲和何紹祥。

  「啊,啊!原來真是摩登的中國人。」巴克曼太太裝著滿臉假笑,和他們握過手,故作輕鬆的說。「我本來是不預備租給中國人的。我親戚說:何博士可不是等閒的中國人,學問大啦!她跟我保證,說你們一定會遵守這房子的規矩,所以我又改變主意了。」她說話的時候,神氣活現的翹著下巴,一切的優越感都從下巴尖上冒出來。

  「我早就有了德國籍,我們婚後,她自然也有。我們都是德國人了。」何紹祥殷勤的笑著說。

  「啊,啊!何博士,在我的眼睛裡,你們還是中國人。」巴克曼太太幽默的微笑著。然後就笑容一收,開始談正經事:「我們可以先簽三年的租約,每個月房租是一千二百塊法郎,水電費另算,押金五千法郎。因為,萬一你們把甚麼地方弄壞了,我可以從押金裡扣。後天晚上你們可以來簽租約,下月一號就可以搬進來——」

  從開始進去到出來,織雲一句話也沒說,她感到心中悶悶的,像有灘苦水在裡面注著。何紹祥倒顯得很輕鬆,坐上車之後,他說:

  「你看怎麼樣?她知道了我的成就,不是就把房子租給我們了。」口氣和神氣都掩不住得意。

  「你很高興嗎?我難過死了。」織雲悻悻的。

  「人不能太敏感,太計較。我們的目的是要找適合我們身份的房子,現在找到了,就不要想得那麼多。」

  「後天你一個人去簽約吧!我可不去。」織雲賭氣的說。

  「好,我一個人去就是。」何紹祥好脾氣的應著。

  「巴克曼那個老太婆,為甚麼租給別人九百五十法郎,不要押金?租給我們就一千二百法郎,還要五千的押金?」織雲不服氣的問。

  「如果不是因為能多收租金的話,她還不見得肯租給我們呢!」何紹祥訕訕的說。

  有了房子,織雲和何紹祥就忙著去看傢俱。

  「我看傢俱不能買太貴的。我們一共才有十來萬法郎,總這麼花,永遠也不會有能力買房子。」織雲說。

  「我認為傢俱要講究,才能和房子配,才能顯出我們的身份。而且傢俱買了就是要用一輩子,不好不行。」何紹祥的意見和織雲正相反。

  「一輩子?難道我們會在這裡待上一輩子?」織雲大驚。

  「當然嘍!不然你要到那裡去呢?世界上還有比這裡更好的地方嗎?你看,這個國家多上軌道,安靜、清潔、太平、富足,我們在這裡又有地位,交往的圈子這麼高尚……」何紹祥不疾不徐的說。

  「好吧!就依你,買好傢俱吧!可是我們甚麼時候才能買得起房子呢?我同學陳玲玲在加州買了好大的房子。」織雲很羡慕的加重了語氣。

  「這一陣子花錢是真不少,不過,等一切都定了就好了,再慢慢節省。我們將來買房子也不買陳玲玲他們那種美國式的現成房子,要買就買巴克曼太太那樣的。」何紹祥說。

  「巴克曼太太那樣的房子?怕我們永遠也買不起吧!」

  「別忙,慢慢來嘛!買房子可以貸款的。如果買個小門小戶的房子,還沒有我們現在租的房子有氣派,又何必買呢?我們要和歐洲朋友一個水準,不能跟一般中國人一個水準……」何紹祥自有他的見解。

  於是,他們買了一套極講究的、彎腿的仿古法國式傢俱。

  那天下午織雲在百貨公司裡買東西,聽到前面的兩個女人說話。一個說:

  「你知道嗎?阿拉伯地下組織的恐怖分子,闖進了以色列選手的宿舍,已經打死了一個以色列人,聽說還打傷了一個。」

  「哦?有這種事?真是太可怕了,現在怎麼樣了?」另一個女人問。

  「我是上午聽廣播知道的消息,說以色列人都被當成了人質,那些恐怖分子正在跟德國要飛機,想把他們運走呢!現在可不知道事情怎麼樣了?——」

  織雲越聽越吃驚,立刻想到英格和她的弟弟,後悔今天為什麼沒打開收音機聽聽消息?如果英格的弟弟也在裡面的話,對英格該是甚麼樣災難?英格跟弟弟那麼好,等他來慕尼克等了好幾年。

  織雲想著,東西也沒心情買下去了,回到住處就打開電視,報告員正在報告這件事:說是情形和早上沒有變化,以色列的選手還在恐怖分子的掌握中。

  晚上何紹祥回來,織雲就把事情告訴他,最後說:

  「我想英格的弟弟可能在裡面。」

  「打個長途電話去問問好了。」何紹祥說。

  織雲往她原來住的宿舍打了電話,說是英格不在。

  第二天早上織雲一起來就打開收音機,才知道昨天夜裡員警和那些暴徒在機場上開起火來,又打死了九個以色列選手。便急忙又往慕尼克打電話。

  想不到英格就在電話機旁。她的聲音又冷又硬:

  「我是英格柔森塔,你是誰?」

  「我是海蘭娜。英格,我聽到消息,說以色列的選手——」

  「我剛從機場回來。」英格打斷織雲的話,悲憤的聲音從話筒中傳過來:「我弟弟已經被打死了。我真不懂,德國人一向那麼聰明,為甚麼這件事做得這樣笨?他們明明知道這樣一來,不過是讓以色列的選手快點送命罷了。」

  「英格,你不要太難過。我……」織雲還沒說完,英格又打斷她:

  「我不難過,因為難過已不足以形容我的心情了。這不是我一個人或是我一家人的悲哀,而是整個以色列人的悲哀。我決心回去了,這兩天就走,回去盡一個國民的義務。我們全國人都在危險的情形裡生活,我一個人在國外過太平日子,心裡怎麼樣也不能安。」

  「你就要回去了?甚麼時候?」織雲聽得好難過。

  「大概是後天吧!海蘭娜,不知道我們那天才能再見面了。希望你過得好。你們的婚禮我不能來了,真抱歉。你現在很好罷?我勸你們將來還是回去吧!在這裡做個永遠的外國人,無論如何不如在自己的國家做本國人。國家不安全,個人也談不到安全,不管在甚麼地方……」

  織雲原以為英格會在電話中哭泣的,結果英格一點哭聲也沒有,反而比她還堅定、冷靜。

  待何紹祥下班,織雲又把英格的整個情形說了一遍,何紹祥聽了不以為然的道:

  「她還是不夠冷靜。德國的醫學比以色列水準高,留下來對她只有好處沒有壞處。回去有甚麼用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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