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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九


  「我根本不想租了,跟這樣一個壞心腸的房東老太太打交道,是我無法忍受的。」織雲仰仰頭,頗驕傲的說。

  「我抱歉。」比爾太太似乎很有同情心,用安慰與憐恤的眼光望著織雲。織雲冷淡的握了一下比爾太太伸出的手,就走了出來。

  外面滿天的陽光,滿眼紅紅綠綠的花草。織雲卻恍惚置身於陰暗寒冷的冰窖,苦澀與憤恨充塞著她的心,世界在她的眼睛裡變得醜陋無比。

  織雲順著山坡往下走,兩旁都是講究的住家房子,背山面湖,街道安靜又清潔,的確稱得上高尚。可惜這種「高尚」中國人沒份享受。這時她才明白了何以何紹祥寫的信都無回音?何以有回音的不是大雜院似的公寓大樓,就是破破爛爛的舊房子?原來這些外表看來和藹文雅的瑞士人,把他們跟目不識丁的粗俗義大利工人歸在一頻了!她越想越服不下這口氣,沉沉悶悶的胡亂走了一陣,就到了湖邊上。

  幾個長木椅都空著,織雲挑個靠邊的坐下了。湖裡好多人在划船,野鴨子和大天鵝在水面上悠閒的游來遊去,湖水那麼綠,雪山的倒影在水面動盪,多麼和平安詳的一幅圖畫啊!可惜自己並非畫中人,這幅畫也不屬於自己……一種無以名之的,憂患的沉重,突然像塊巨大的石頭,直壓在她心上。

  織雲在湖邊坐了好久,又到大街上亂繞了一陣,回去時已近六點。出乎意外的,何紹祥早回來了。

  「你那裡去了?我聽女秘書說你打電話找我,知道一定有事,連著打幾個電話你都不在,我一急就提早趕回來了。」何紹祥見織雲進來,像見了至寶般,焦急變成了欣喜,滿臉是笑的迎上來。

  織雲把皮包往椅子上一丟,眼皮也不抬,坐在沙發上就掩面而泣。何紹祥嚇了一大跳,連忙扎手紮腳的湊上前問:

  「怎麼了?海蘭娜,誰欺侮了你?」

  「我心裡難過,我受了侮辱。」織雲止了淚,把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。她以為何紹祥聽了會和她一樣的氣憤,沒想到他只淡然的道:「原來就為了這點小事呀?」口氣中頗有她小題大作的味道。

  「你認為這是小事?他們歧視我們中國人。」織雲抬起頭,不解的望著何紹祥。

  「那是因為他們不知道我們是誰?以為我們是普通的中國人呢!如果知道了我們的交往圈子,我在學術上的地位,就不會這樣了。」何紹祥安慰織雲說。

  「你的信上不是都寫明白了嗎?為甚麼他們還不知道?」

  「唔,沒學問的人,怎麼知道學問是甚麼呢?為這點小事生氣真不上算,慢慢一定可以找到的。」何紹祥的口氣彷佛在寬慰他自己。

  「我們總找不到房子,可怎麼辦?我是不想住在這裡的。」織雲的氣也消了。

  「星期六不是到克雷門家去吃飯嗎?你不妨和教授太太提一下租房子的事,她認識人多,可能有辦法。」何紹祥突然福至心靈,想出了這個主意。

  「你跟她更熟呢!怎麼早沒求她?」

  「我一個大男人,怎麼好張口求人?教授太太特別喜歡你,你求求她沒關係。」

  織雲想了想,道:

  「好,我試試看吧!」

  星期六晚上在克雷門家,飯後飲咖啡的時候,克雷門太太自動的問織雲:

  「你們的婚禮也快了,房子找好了嗎?」

  「沒有呢!看了幾處都不合適。」織雲含蓄的說,壓根兒就沒打算把中國人找房子的困難說出來,那多丟臉!

  「我可以給你問問。上個禮拜見到我侄女,她提起她婆婆的房客要搬走,有房子空出來。那幢房子很講究的,我明天就給你打聽。」克雷門太太熱心的一口承應下來。

  織雲聽了很高興,一晚上都笑嘻嘻的。臨走時又說:

  「房子的事,就勞教授太太費心啦!我就等好消息了。」

  「放心吧!明天一早我就給你問。」克雷門太太說。

  在回去的路上,何紹祥說:「教授太太對你真的喜歡,你看她對我們的事多熱心啊!」

  織雲抿著嘴直笑,兩個人都很高興。

  第二天上午織雲那裡都不敢去,就在家等克雷門太太的電話。中午何紹祥趕回來陪她吃飯,一進門就問房子有沒有消息?織雲說沒有。何紹祥也不做聲。兩個人的飯都吃得很無趣。織雲感慨萬端,覺得中國人在外面的許多困難,真不是國內的人想像得到的,連住房子都要受歧視。這使她想起靜慧說過的一句話:「我為甚麼在外國做個二等人,不回到自己的國家去做個頭等人?」

  「既然沒有勇氣回去做頭等人,就死心塌地的在外面做個二等人吧!」她又想。心裡有點悲哀。

  何紹祥的車剛開走,克雷門太太的電話就來了。

  克雷門太太叫織雲與何紹祥今晚上到她侄女的婆婆家去談話。說她已「說服」她的親家,願意把房子租給他們了。織雲聽了半天才懂,原來克雷門太太侄女的婆婆,就是那個姓巴克曼的房東老太婆。

  織雲從克雷門太太的話裡聽出來,那個可惡的老太婆說了很多瞧不起中國人,拒絕把房子租給中國人的話。感到這麼多日子來,在這群洋人中裝出的自尊和高貴全部破產。但又不便拂逆克雷門太太的好意。她嗯嗯呀呀的敷衍著,預備等晚上何紹祥回來,由他打電話給克雷門太太,說不想租那幢房子了,也不預備去和巴克曼老太婆會面。

  何紹祥進來見織雲站在窗前對著院子發呆。就走過去,從後面俯下頭去吻她。「你在想甚麼?」他問。

  「克雷門太太來電話了。」織雲轉過身,把克雷門太太的話交代了一遍。

  「那太好了。我說一定會找到房子的嘛!你看怎麼樣?我們快吃飯,好去見房東。」何紹祥笑顏逐開,興奮的說。

  「我的意思根本不要這房子。」織雲毫無笑容的。

  「不要?為甚麼?你不是說這房子好極了嗎?」何紹祥用驚愕的眼光研究著織雲。

  「再好也不要,我不能用中國人的自尊去換那房子。」

  「這叫甚麼話呢?租著這房子我們的目的就算達到,管自尊甚麼相干呢?」何紹祥歎了一口氣,彷佛面對一個不可理喻的小孩子。

  「那可恨的老太婆說她情願把房子空著也不租給中國人,說中國人不配住。她瞧不起我們,侮辱我們,我們還巴結著去租她的房子,她會把中國人更看賤了。」織雲忿忿的說。

  「那裡會呢?以前她不知道我們是誰?現在她聽了克雷門太太的話,知道我們不是一般的由國人,發覺自己錯了,所以又肯租給我們了。」何紹祥十分自信的說。

  「也許你不是一般中國人,可是我是的。她侮辱中國人就不行,我就不稀罕住她的房子。」織雲執拗的硬到底。

  「海蘭娜,別這麼孩子氣,如果你這樣想,我們不但永遠租不到喜歡的房子,連別的事也不能做了。在國外生活,就不能計較這些。比起別的中國人來,我們已經算是太高級了。對不對?海蘭娜。」何紹祥裝出笑臉來哄織雲。

  織雲瞪著大眼睛想了一會,心思終於活動了。兩人匆匆的吃了飯就去會巴克曼太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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