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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四


  「啊!海蘭娜——」何紹祥的喉嚨被過份的激動堵住了,再也說不出別的甚麼。他定定的注視了織雲一陣之後,終於鼓起勇氣去吻她,她沒拒絕。只是他鼻樑上的眼鏡有點礙事,心跳得使他以為自己犯了心臟病。活了四十二歲,這是他第一次和女性接吻,而且是和深心摯愛著的女人,他整個的人幸福得像要癱瘓了。「海蘭娜,我要更為你用功,為你努力……」他喃喃著。

  【二九】

  織雲上了回慕尼克的火車,憑窗立著,何紹祥在月臺上,兩個人正在商討找房子的事。「我們要找老式的住家房子,不能住那種大樓式的公寓,那種公寓裡人家太雜,又吵,我會睡不好覺。睡不好工作效率就低,會影響工作。」何紹祥推推眼鏡框,嚴重的說。

  「好吧!你現在就開始找嘛!」織雲伏在車窗上,囑咐何紹祥。現在她懂了,講究的歐洲人都住古典式房子,就是造新房子也儘量「仿古」,這樣才能表示出身份和文化氣息。住在四四方方的大樓裡,太大眾化,也不夠優雅。她曾問何紹祥:「為甚麼我們不買房子?」何紹祥告訴她:依照瑞士的法律,沒有長久居留權的人不准買房子,而且瑞士的房價是世界上最貴的,稍為看得上眼的,就要二十多萬美金,他現在還沒有這麼多存款。「慢慢來吧!我們將來總要有一幢自己的房子的。」他說。

  「我回去就找報紙上的出租廣告,見到合適的就寫信。」何紹祥說著,見一個賣花的推車過來,就攔住那小販,買了一把花球形的玫瑰,從窗上遞給織雲。

  「你是世界上最喜歡買花的人了。」織雲接過花,露齒而笑。「你把錢都用來買花了,當然不會存下錢買房子。」

  「買花才用幾個錢啊?我平常是很節省的。吃飯從不到大館子,你看我腳上這雙皮鞋,都穿十年了,還看著像新的,就因為我總擦油,讓它保持乾淨。衣服也一樣,我買東西一定買頂好的,花錢就一次,以後細心保護,一用就是十來年。」何紹祥摸摸西服上裝的領子。

  「你這個人真有計劃。」織雲笑著說,把花放在鼻子下麵聞了又聞。

  「我是做事有計劃。我的生活規律極了。」何紹祥頗引以為傲的說。

  「你是個標準的『科學人』。」織雲調皮的看看他。

  「我是的,弄科學的怎麼會不是科學人呢?」何紹祥高興的笑了,他就喜歡看織雲那種有點天真的嬌憨。

  車要開了,何紹祥一邊揮手一邊囑咐。

  「下了車快回去,路上小心。」

  織雲連連點頭答應,車就去遠了。何紹祥穿著淡灰色西裝的身影消失,她關上窗戶坐下來。頭等車的椅子是柔軟的絲絨沙發,一顛一顛,使她有點漂漂渺渺的不真實感。但看看手上的花球,摸摸那只又冷又硬的鑽戒,這一切又怎麼會不是真的?

  她沒料到婚姻竟是這麼簡單,這麼實在的一件事。在這以前,她總覺得自己是一隻迷失方向的小船,在水上浮蕩旋轉。而如今,她已經找到了停泊的岸,有了從未有過的安全感。從此以後,她將是何紹祥的妻子,她的丈夫是個傑出的科學家,她的生活將是實實在在,穩穩當當,高尚又多彩多姿的,她的交往圈子將是上流社會的學者名流,她想起大前天晚上克雷門太太的宴會。

  克雷門太太請了四對夫婦,四位先生全是博士,不單是博士,也都是社交界和學術界的名人,其中郝立博士和賀曼博士是很有成就的科學家。赫斯博士是銀行總經理、斯坦佛立博士是一家大工廠的主人,大實業家,他們的太太全穿著時髦而又有教養。她們的儀態、談吐,身上配戴的首飾,都顯示出她們出身的富有和高貴。她們對她一點也不擺架子,都說將來要請她去「聚一聚」。

  那天她穿了那件新買的天藍色拖地長禮服,披著長頭髮,臉上加意的化過妝。果然如她自己所料——眾人都折服了她的美麗。後來何紹祥曾說:「海蘭娜,他們都說你漂亮,你真讓我驕傲。」

  是的,在那樣的社交場合裡,她的長處才有發揮的機會,她才又恢復了在臺北時那種公主皇后般的驕傲。和江嘯風在一起,她有種龍遊淺水、虎落平陽的委屈,看到聽到的就是窮,不得志,再不就是中國音樂,我們的歌,回去、留下。交往的圈子就是中國的窮學生。穿件母親陪嫁的舊皮大衣,會被認為「小姐氣」,看歌劇得站著,吃館子就是到瑪琳方場下面啃大餅,「度假」就是到英國公園去開「辯論會」……謝謝上天,這一大串災難終於過去了。她再也不願回到以前,她要做個新人,甚麼責任、使命感、我們的歌、江嘯風,都去得遠遠的吧!

  不錯,她曾傾著整個的生命去愛過江嘯風,也許在今天那種愛還沒完全冷卻,可是他們的道路太不同了,他是一個幻想主義者,一個天真的冒險家,她不能幼稚到跟他去冒那個險,她不過是個女孩子,要的是個平凡而安定的生活,何況是他先辜負了她?誰叫他回去的?她和何紹祥結婚,是他促成的,不是她的錯,而且,何紹祥是個好人,學問不知比江嘯風強了多少倍,她選擇他,一點也沒錯……

  識雲出神的望著窗外,思想像馳騁的野馬,無法控制的胡思亂想著。離慕尼克越近,她想得越多,心情也越沉重。

  五個鐘頭的車程一下子就到了。她叫了輛計程車回到宿舍,史密特小姐迎出來。

  「啊!海蘭娜,你終於回來了,我們都想你,連一張卡片都不寫來,真不應該啊!」史密特小姐笑著責備她,上上下下的打量她。「這療養院果然沒白住,你休養得真好,比生病以前的臉色都好,臉蛋又是粉紅色的了。」

  織雲和史密特小姐談了一會,就聲明要退房子。

  「要搬走啦?為甚麼?」史密特小姐不太高興的問。

  「史密特小姐,我要結婚了。」織雲格外含蓄的說,免得史密特小姐又流眼淚。她們這宿舍常有人因為結婚搬出去,每次史密特小姐都要滴幾顆眼淚,據英格說:主要是這裡面埋藏了一個「玫瑰花的故事」。故事的內容是:史密特小姐年輕時候,曾經有個愛人,有次兩人鬧了彆扭,那個男士就寫了封信給她,說是:「如果你原諒我,就請把我放在窗口上的玫瑰花拿進去一半。要是不拿進去,就表示不肯原諒我,那我就要離鄉遠行,出去流浪……」史密特小姐看了信大為感動,立刻原諒了他。但到窗口去找花,卻一朵也沒找到,而那位男士也和那些玫瑰一樣,不見了蹤影,以後也再沒來找過她。據說史密特小姐一看別人結婚就想起有關玫瑰花的往事,認為一定有人陷害她,偷去了玫瑰,否則她早已和那位英俊的男士結婚了。

  果然,史密特小姐又摘下眼鏡擦眼淚了。「真是好消息呀!親愛的海蘭娜——」史密特小姐流著淚說。

  「史密特小姐,你別哭啊——」織雲笑著把史密特小姐哄了一陣。直到這位老小姐的眼淚停止,她才上樓。

  桌上照例平擺著幾封信:母親的、淩雲的、江嘯風的——他就是這種死硬的牛脾氣,不回他信他也照樣寫來,而且一寫又是兩封。

  織雲拿起那兩封信,猶疑了又猶疑,想知道他寫了些甚麼?又覺得事情已經走到這一步,看它可有甚麼意義?無非是自找煩惱而已。終於,她強迫自己把那兩封信撕得碎碎的,丟在字紙簍裡。在丟進去的剎那,一塊碎紙飄出來,撿起來不經意的看看,那上面寫著:「……我等你,等你一同來完成我們的理想……」

  她把那塊紙急忙擲進字紙簍裡,好像那是一塊燙手的火炭。

  「大江,那只是你的理想,並不是我的,你要等,你就去等吧!大江,你會知道,拋下我去就你的『理想』,付出的是甚麼代價!」她心裡說著。跟著來的,是報復後的快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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