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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三


  船面上擺著成排的桌椅,上面搭著遮風遮陽的帆布棚。織雲和何紹祥走上去,何紹祥對織雲道:

  「這裡人太多了,太吵,我們去找個清靜的地方坐。」

  「為甚麼這些人不是說英語就是說法語?」織雲用眼睛掃掃座上的人。

  「他們多半是外國人,來度假的,現在是休假季節嘛!」何紹祥已經在靠著船欄的地方找到一張空椅子。他們面朝外坐著,船一開動,風就強勁的吹來。「把頭包起來吧!這風很厲害的。」何紹祥囑咐織雲。

  織雲從皮包裡掏出紗巾把頭包了,又找出黑眼鏡戴上。

  船沖著波濤,緩緩往前去,連綿的青色山脈,隨著船的前進往後退,閃動著金光片片的湖水也往後退,一切都往後退。織雲覺得以前的自己也在往後退,越退越遠,終於模糊得看不清了。

  忽然她的腰被何紹祥摟住,她扭過頭,見他眼鏡片下麵的眼光正癡癡的凝視著她。她沒挪開身體,也沒移開她的眼光,在滿船的黃髮碧眼人裡,在異國的山水之間,何紹祥是她僅有的一點依靠,她覺得離他很近。

  「海蘭娜,你家裡都有些甚麼人?」何紹祥在織雲的耳畔輕聲問。織雲約略說了一些家裡的情形,最後道:

  「我大弟弟正在受軍訓,家裡的意思叫我給他想辦法出國呢!」

  「你的弟弟不就是我的弟弟嗎?我給他想辦法。」何紹祥慷慨的應承下來。

  「唔——」織雲又感動又高興。「紹祥,你人真好。」

  「唔——海蘭娜——」何紹祥嚅嚅的說不出話來了。垂著頭,用另一隻手握住了織雲。

  「我記得你說過,你家住在新加坡。」織雲開始打聽他的身世。

  「不是我家住在新加坡,我根本沒有家,是我妹妹和繼母住在那裡。因為妹夫是新加坡的華僑。我和她們沒多少來往。」何紹祥沉鬱的說,彷佛在回憶甚麼。

  「為甚麼和她們沒多少來往?」

  「因為繼母虐待過我。妹妹出生之後,連我父親都不喜歡我了,妹妹在家是一家生活的中心。我是連立足之地都沒有。我小時候就是個孤兒,總是一個人,寂寞得很。我就拚命用功,一方面念書有趣,另方面我打定主意非出人頭地不可。我要表現給他們看,叫他們後悔。」何紹祥傲然的說。停了一會,又露出一抹隱隱的笑意:「幸虧我的頭腦還爭氣,無論在那個學校,都考第一。念大學有獎學金,出國是公費保送。我完全是靠自己奮鬥才有今天的。」

  「你父親去世多久了?他以前做甚麼職業?」

  「他也是德國留學生,學機械的。一直做工程師,也教過書。不過那都是以前的事。他已經去世十幾年了。」

  「在你父親去世以前,你和他們也沒來往嗎?」

  「來往一直有,不多就是了,想起他對我的態度,我跟他就沒多少話好說,只告訴他我的學業和工作的情形。父親去世以後,跟繼母和妹妹一年也難得寫一兩封信,我對她們沒有好感。」

  「其實過去那麼多年的事,也不必再計較了。」

  「我不能原諒他們。我有今天全是靠自己,沒借他們一絲一毫的光。我沒有對他們不起,是他們對不起我。」何紹祥說。語氣的堅決使織雲吃了一驚,她沒想到像何紹祥這麼斯文和藹的人,也會耍「性格」。

  「海蘭娜,我在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就是你了。」何紹祥把織雲摟得更緊些。

  他們在沿湖的小鎮上吃了炸鮮魚,坐船回到蘇黎世城裡的時候,已是午後,店鋪都開了門。現在他們的節目是逛街。

  車站大街很寬闊,兩旁邊的大樓還保持著歐洲的古典風味。鐘錶店、時裝店、鞋店,一家連著一家,看得織雲眼花撩亂。尤其是那幾家櫥窗裡光芒四射的珠寶店,紅紅綠綠,鐵石珍珠,每經過一處,織雲都要停住腳看一看。

  「好漂亮!報上說伊麗莎白泰勒在蘇黎世花二十五萬美金買了一對耳環,大概就是這種的了。」織雲指指著櫥窗裡,一對鑲鑽的大顆綠寶石耳環。

  「這樣的耳環我們買不起,不過鑽戒你總得有一個。走,進去看看。」何祥紹把織雲的腰輕輕一推,就進了珠寶店。

  從珠寶店裡出來時,織雲的無名指上已經戴了一隻兩克拉的鑽戒。

  接著又去買衣服,織雲試了好幾件,全是巴黎頂流行的式樣,她的身材勻稱修長,件件都合適,簡直不知道該要那件。最後才選了一件白底紅花紗質的衣連裙,和一件天藍色法國網的拖地晚禮服。何紹祥說:

  「明天晚上教授太太請客,你就穿上新衣服。」但是兩件新衣抵得他兩個月的伙食費。入夜,街邊咖啡館坐得滿滿的人,店全關了門,只有汽車和電車還在馬路中間跑。

  彎彎的月牙兒又升起來了,幽藍的天空上灑著些閃亮的星星。

  咖啡座上光線很暗,他們的位子靠牆,很隱秘,誰也注意不到。兩人已經嘰嘰喳喳談了很久的心,其實多半是何紹祥談,織雲聽著。現在何紹祥的「話匣子」算是完全打開了,再也不是以前那付矜持靦腆的態度。

  「原來你也這麼多話呀?我以為你不愛講話呢!」織雲笑著說。她的臉在幽暗的光線中,顯得比平常更美。何紹祥靠在椅背上,故意拉開一點距離來看她。

  「我就是這樣一個書呆子,跟生人一句話也沒有。我平常說話都是有關工作的,那種話我能說得最明白,最清楚。一般應酬話就不靈光。」何紹祥老實巴嘰的笑了。

  「可是這幾天你的話多得嚇壞人,全是跟工作沒關係的。」

  「那是因為跟你,海蘭娜,我想忍都忍不住,就急著要把悶了這麼多年的話全告訴你。你想,我現在可不是一個人啦!我有你。」何紹祥幸福得長長歎了一口氣。「海蘭娜,你——」他的眼光連眨都不眨一下的,停在織雲臉上,使得她以為他要問:「你愛我嗎?」但他又喘了口氣,道:「你對我這個人的看法怎麼樣?還可取嗎?」

  「唔——」織雲垂下眼光沉吟了半晌,再抬起來望著他:「紹祥,我一直很看得起你,我佩服你的學問,崇拜你的成就,你是個了不起的人——」

  「哦!海蘭娜——」何紹祥不等織雲說完,已經激動得從椅背上俯向前來,他握住織雲的雙手,連連的吻她手心。「哦!海蘭娜,你的話讓我太感動了,我一點也不知道我在你心裡有這樣的份量。海蘭娜,你看看,我會更努力,更用功,寫更多的論文,我要讓你更滿意,更喜歡。我要讓你幸福,給你一切你喜歡的東西……」他不知該說甚麼才能表達心中的感情,只好給她一連串的許諾。

  織雲先是被他弄愣了,後來就不由得有些辛酸。

  「紹祥,你再也不會那樣孤單了,那種日子永遠過去了。我會總跟你在一起,我會盡最大的力,讓我們的生活過得好。」織雲說得非常緩慢,但決心從每一個字裡透出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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