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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六


  在園裡徘徊到傍晚,江嘯風把織雲送回宿舍,再獨自一個人邁著大步往回走,走到車站後面那條亂七八糟的街上,總遇到那個四十來歲的吧女,她咧嘴對他笑,露出被煙熏黃了的牙齒。

  「你好啊?中國先生。」沙喉嚨嗲嗲的。

  「我很好,謝謝!」江嘯風像往常一樣的回答。

  街邊大樓頂上的霓虹燈在閃爍,馬路中間的汽車在賓士,酒館裡傳出了刺激的熱門音樂,和酒醉人的笑聲。那幾家色情商店,正是生意上市的時候,臉上掛著淫邪、眼光裡藏著獸性的粗鄙漢子,正掏出他拼著血汗賺來的錢,去換取片刻的沉醉……一切和每天一樣,一點都沒變。就這樣,一天天、一月月、一年年,像跛腳老驢拉著的破車,拖拖遝遝的往前蹭,而整個半生,也許整個一生,就這縻蹭掉了……江嘯風像每天一樣的感觸、一樣的嗟歎、一樣的自責,也一樣垂頭喪氣的走進那幢老舊的小房子,拖著沉重的腳步上了樓,像逃難似的,躦到床上去睡覺。

  這樣的日子江嘯風已經過了很久,他覺得再過下去,就隨時會有變成瘋人的可能。

  織雲走進宿舍,遠遠的就看到信格子裡有信,是母親和陳玲玲寫來的。像每次一樣,還沒拆開母親的信,她的心已經感到沉重。

  果然,母親又在往她身上加責任了。她說淩雲就要畢業了,等他的軍訓完結,實在應該立刻出國,「從頭來起」。母親躭心的,是他正在和一個同系的低班女同學戀愛,因那女孩子也是個十分「安於現狀」的人,淩雲便更堅定了不出國的決心。這使母親非常憂慮,叫她寫信去勸淩雲:為了未來遠大的前程,一定要到國外深造。「你要儘快給他問問門路,想想辦法。」母親說。

  織雲最怕聽這種話,她如果有任何門路和辦法的話,還會吝嗇於幫助自己的弟弟嗎?問題是絲毫的門路和辦法也沒有。她把信丟在一邊,本來就不太開朗的心,又罩上一層烏雲。

  近幾個月來,一向寫信最勤的淩雲,竟無片紙隻字,織雲還以為淩雲因為在信上跟她鬪了嘴,生氣了呢!看了母親的信,才知道原來他正在戀愛。在這種情況下,母親還想硬拆開他們。這使她對母親產生了極大的反感。

  由於淩雲,織雲不禁憶起曾曼琳和陳玲玲以前的男友,那時候陳玲玲和一個姓段的空軍飛行員很要好,曾曼琳和他們本系的助教劉君遠交往得很密切。兩個人上飛機前都很猶疑,但都抵抗不了美國的引誘和父母的催促,還是硬下心腸走了。現在曾曼琳的信上還常常提起劉君遠,顯然對他還沒忘情呢!

  織雲想著忍不住嘆息,一方面也慶倖著自己在出國前沒交過男朋友,嘗不到這種二十世紀特有的愛情苦果,但跟著這個想頭的同時,她的腦子裡就清清楚楚的出現了江嘯風那張「性格」的臉,額角上蕩浪一綹頭髮,眼睛裡盛著「音樂」,嘴角掛著點嘲弄,臉上浮著點落寞,既不合潮流又不肯妥協,動不動就是「民族」、「責任」、「理想」、……天知道,他們的愛情將往那裡去?會不會結一個更大更苦的「果」?

  她懶得再想下去了,想得越多心越煩。

  陳玲玲的信照例的敘述著她的得意:

  「上個月我和大偉到南美去玩了一趟,盡興而歸。餘織雲,你也該多走走看看,人生為的是甚麼?如果我們不在年輕的時享受生命,將來老了,玩不動了,一定會後悔。我過二十六歲生日,大偉送了我一輛敞篷車,我們家一共有三輛車了。你已學會了開車嗎?如果你還沒學,就要趕快開始,你不知道兜風是多好玩的事,我現在開車開慣了,不開車就像沒有腳一樣。我們明年想去歐洲玩,順便看看你,和你的天才音樂家。」

  陳玲玲永遠過得那麼知足快樂,好像擁有了天下的一切。難道她就真把和姓段的那一段,忘得一乾二淨了嗎?織雲到很懷疑,可也倦於再想這些事不關己的問題。她自己的問題已夠她傷腦筋了。

  陳玲玲說年輕時候不享受生命,老了就會後悔。江嘯風則說:一個人不為理想獻身,等於白活了一輩子。兩種相差得少說也有十萬八千里吧!唉唉!多麼麻煩的人生啊!她真的懶得想了。

  「春天後母面」,晴得好好的忽然又沒頭沒腦的下起雨來,一下就是好幾天,而且又是從天上直刺下來,那種粗得如水柱似的「線雨」。織雲和江嘯風打著傘到英國公園去欣賞雨景,看到湖裡的水滿得都快上了岸,伊莎河像狂瘋一般的怒濤翻滾,轟隆轟隆的奔流著,而兩個人的腿完全濕透,濺得褲子上腿上全是泥,所以也不想再去瀟灑了。

  織雲下了下午最後一堂課出來,見江嘯風等在甬道上,便到他身旁。問:

  「你等多久了?」

  「剛來。三天沒見了,我想跟你一起吃晚飯。」江嘯風說。他穿了一件藏青色的雨衣,腰上束著帶子,領子豎起來,身上全是水漬,頭髮也有些濕,特別是蕩浪在額前那綹頭髮,正有亮亮的小水珠往下滴。

  「你這三天那裡去了?」織雲打量著江嘯風,想知道他是不是病了。

  「我在譜曲子。」江嘯風簡單的說。也打量著織雲,看她有甚麼反應。

  「唔——」織雲只輕輕應了一聲。她知道他現在對寫論文一點都不積極,又重新開始弄中國音樂,又繼續創作「我們的歌」了。如果是在以前,她會反對他這樣做,會要他把一切精力時間用在寫論文攻學位上。如果在以前,她也會因他三天沒來找她而耍耍脾氣。

  現在她就不會這樣做。他們之間的爭執已經太多了,她已感到疲憊,她瞭解他比她更疲憊。當她偶爾深宵不寐之時,就會捫心自問:是不是他們熱戀中的黃金日子,已經慢慢的過去了?她愛他,無奈兩人想法的距離越來越遠。一道看不見的鴻溝把他們隔開了。他們在一起沒有話談——不是沒有話談,是有許多話不敢談,所以只好不喂野鴨子就喂天鵝。

  「外面在下雨,到那裡去吃晚飯呢?」織雲從窗子望望下麵天井。

  「雨並不大,壓壓馬路,走到瑪琳方場那邊去啃大餅好不好?」江嘯風說。見織雲無意見,江嘯風就拿起她的雨衣,替她穿上。

  雨果然小多了,卻還是綿綿不斷。江嘯風撐起織雲的傘,織雲挽著他拿傘的那只手臂,沿著路帝維西大街慢慢往前走。

  連著下了幾天雨,人都躲在家裡不愛出來,瑪琳方場比平常顯得冷清不少。倒是那幾個「露天音樂家」,並不在乎氣候如何,穿著塑膠雨衣,躲在教堂門口或商店的屋簷下,照樣的又吹又唱。

  方場上的大石板地,被雨水洗濯得一塵不染,乾淨得泛著白色亮光。平常這裡總有成群的鴿子追逐嬉戲,現在一隻鴿子也不見,就更強調出一份冷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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