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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五


  【二四】

  春天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過了一大半。五月的慕尼克浸在溫煦的和風裡,像一個快樂的新婚少婦,眼角眉梢,全是綣綣的春意。

  英國公園早又是一片豔綠,冬天的枯樹長出濃蔭,大草坪上的高麗草發得又厚又長,腳踏在上面就像踩在柔軟的雲裡。孩子們又在那上面奔跑著放紙鳶,年輕的母親們又推出了寶寶的小車,坐在草坪邊的紅木長椅上,快速的織著毛線,好像急著要把所有的愛都織進去。

  伊莎河細長如帶的身軀,奔流著洶湧的春水,湖上又出現了泛舟的少男少女。野鴨子和大天鵝悠閒的在湖水裡遊蕩。滿眼是春天,是那麼溫柔、和平、美麗的春天,是那麼讓人沉沉欲醉的春天,人們在歡笑,在享受春天,享受生命,無憂的笑聲會在每一個角落傳出來。

  江嘯風牽著織雲的手,慢慢走在柔軟碧錄的大草坪上。他們年輕的生命正迎接著,也正迎接隨著春的來臨,一天重似一天的困擾。

  他們互握著手,握得很緊。但兩個人都很明白的知道,他們的心不像往日靠得那麼緊了。

  自從那次在保衛釣魚臺的會議上江嘯風被攻擊,和湯保羅因不願回國自殺身死之後,他們之間原來隱藏著的陰影,就明顯的擴大了。兩人常常爭執,回去?留下來?又成了永遠辯不完、也永遠解決不了的難題。

  近來中國學生們又開了兩次保釣會議,江嘯風和織雲都沒去參加,結果被很多人攻擊,說他們不關心國事,特別是江嘯風,被譏為是:「賣膏藥的」、是「理論上的運動員、行動上的小兒麻痹症患者」,是「整天和漂亮女朋友泡在一起的春風夢裡人」。

  織雲曾提議說:「我們還是去開會吧!人家都去,我們不去,就顯得後知後覺麻木不仁似的,別人當然會攻擊。」

  江嘯風卻固執的搖著頭說:「不,我不去,我覺得這種會已經有點變質,變成吵架了,光去罵來罵去的有甚麼用?何況我覺得我並沒有甚麼資格去指責別人,我自己想做的事都只說不做,還有資格去責備別人嗎?如果我真有那份熱情、那份誠意的話,我就回去做點事,以行動來證實我不是不關心國事。」

  他說話的時候,額角上那綹頭髮又一下子蕩浪下來,兩隻眼睛裡裝著滿滿的「音樂」,不過是憤慨與憂戚交織的音樂。

  從那以後,江嘯風就重提回國的事,這當然犯了織雲的大忌,她說:「說好不回去的。你不是那麼答應我的嗎?你怎麼沒有信用?」他卻說:「我從來是要回去的,是因為你,我才放棄的。你在山上的時候跟我說好要一起回去的嘛!為甚麼你會改變主意?是誰先沒信用呢?」

  於是,多時不再討論爭執的題目又「死灰復燃」,成了爭論的焦點。一個要回去,一個要留下來,爭來爭去,完全沒有結果,只是把兩顆心爭得越離越遠了。織雲一氣極了就聲言非跟江嘯風絕交不可,有時候就三天五天的不睬他。待言歸於好了呢?兩個人又靠在一起懺悔,彼此請求對方的原諒,會說:「我們都太固執了,可是我愛你的心,也是一樣的固執。」於是,兩個人又親又吻,都請求對方的原諒。過兩天呢?老問題又鬼魂般的出現,兩人再吵再爭,再幾天不說話,再互相道歉,織雲再流淚,江嘯風再哄勸……日子像似有虐待狂的惡魔,把他們抓在它巨大的掌裡,任意折磨,這天,是織雲「整了」江嘯風四天——整整四天不理他,也不接受他的道歉後,第一次的言歸於好,所以兩個人都沒心思說話,就那麼緊緊的拉著手,慢慢的往前走。

  走到湖邊上一叢開著紫色小花的「荷蘭人」林裡,江嘯風就把織雲擁在懷中,俯下頭去吻她。這個小樹林是他們的「伊甸園」,很隱秘,沒有人來,外面也窺探不到裡面,在這林裡他們可以放心的接吻,不必躭心有誰看到。雖然歐洲人把接吻當成家常便飯,隨時隨地都可以親熱一番,他們卻不慣。

  「織雲,還在生我的氣嗎?原諒我了嗎?」江嘯風的聲音很低,聽不出來是溫柔還是苦澀。他每次都求她原諒。但在心裡,他不知道自己做了甚麼該求她原諒的事?

  織雲伏在江嘯風的胸口上,涔涔的流著淚,柔順得像一頭受了委屈的貓,喃喃的道:

  「大江,你知道的,我從沒跟你真生過氣,也從來沒有不原諒你。」

  「織雲,我知道,我知道。」江嘯風吻去她臉上的淚。「織雲,每次我們吵了架,我都難過,難過得睡不著。」

  「我也是,大江,我後悔跟你吵。」織雲又流淚。

  「不要哭,織雲。以後我們別吵了。」江嘯風的心已經不忍得要發痛了,他最怕織雲的眼淚。「真的,我以後再也不跟你爭論了。」他又說。說完了心裡悽惶萬狀,知道百分之八十無法兌現這句話,因為他還沒放棄要說服她一同回國的念頭。只要再提起,免不了又得爭論。

  「我也不跟你爭論了。大江,我愛你。」織雲不哭了,伏在江嘯風的胸前,聽他砰砰的心跳。

  「織雲,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。」江嘯風低聲說。心裡竊笑自己:「江嘯風啊!你這個愛情的奴隸,你這個感情懦弱的傢伙。」

  兩人纏綿夠了,又手牽著手,順著沿湖的路往前走。

  「天真好,都五點了,太陽還那麼大。」江嘯風望著正在落山的夕照。

  「是啊!真是春天了。你聞,風一吹就有迎春花的香味。」織雲把她漂亮的小鼻子收縮兩下。

  「可不是,好香。」江嘯風也把他的高鼻子用力抽著。

  「大江,你改了主意嗎?」織雲終於回到老問題。

  「我?我以為——織雲,天麼好,別談那些煩人的事。」江嘯風本想說:「我以你改了主意呢!」因為知道那又會惹起不愉快,就趕快避過去。

  「唔——」織雲聽懂了他的意思,心中十分不舒服、不平於何以別的男人都肯為所愛的人犧性,唯有江嘯風不肯為她犧牲?

  「走,我們喂野鴨子去,你看牠們游泳那樣子多逍遙自在。」江嘯風指指湖中戲水的野鴨子。

  織霞無異議,兩個人就站在湖邊,掏出帶來的小麵包,撕成一小塊一小塊的丟到水裡。立刻,遠處的天鵝和近處的野鴨子,全急急忙忙的遊過來了。最近他們常帶麵包來做這種「兒童遊戲」,使得野鴨子和天鵝都認識他們了,見到他們就呱呱的叫。兩個人常常就坐在湖邊的椅子上,聽野鴨子叫,看牠們搶麵包、游泳。可以一坐一小時,一句話也不說。

  最近他們也不常去圖書館,原因是兩人都情緒不好,心事重重,不太靜得下心去用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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