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七七


  織雲和江嘯風到方場底下的市場,一人要了一塊義大利起士餅——大餅,一杯葡萄汁,就站在小圓桌前吃起來。這種小吃店非常平民化,只備桌子不備椅子,一定得站著吃,但因餅的味道好,價錢公道,顧客是從早到晚不斷的。江嘯風和織雲常到這裡來吃,他們除了因為太想吃中國飯,去吃過幾次中國館子之外,幾乎沒進過正式餐館。

  「大餅」一會兒就啃完了,又不能總在那裡站著,於是就頂著雨去逛街。「雨中散步」和「在英國公園裡吹西北風」,是江嘯風和餘織雲共同出了名的事,同學間都知道。

  店鋪早都關了門,櫥窗裡的電燈卻是亮的,照著陳列得琳琅滿目的物品,非常引人。每走過一家時裝店、鞋店、皮包和珠寶店,織雲都要停下來看看。

  「陳玲玲有信來,說明年要來歐洲玩呢!」織雲習慣的挽著江嘯風打傘的那只膀子,兩人緩緩的往前踱著。

  「陳玲玲,不就是跟醫生結婚的那個嗎?」

  「是啊,就是她。我也不大懂得陳玲玲,她好像過得滿意極了。難道她就真把那個小段忘了嗎?在她走的前兩天,他們還一塊跳舞到半夜。陳玲玲上飛機的時候,那個姓段的去飛機場送,陳玲玲拉著他哭得甚麼似的。」織雲不勝唏噓。

  「唔——」江嘯風隨意應了一聲,繼續慢吞吞的往前踱。

  「我覺得她不會真正忘記小段。她那個大衛雖然是醫生,又送她車又陪她旅行的,看著也不像個解風情的人,我懷疑陳玲玲對他是不是有真的感情。」織雲又說。

  「唔——」江嘯風還是一副漫不經心的神氣,又往前走了一段路,忽然問:「陳玲玲也寫東西嗎?譬如說寫小說。」

  「倒沒見她寫過。」織雲說著噗嗤一聲笑出來。「她那個傢伙那裡有時間,又怎麼能安靜的坐下來寫東西呢!她那麼愛玩。咦!你怎麼會問起她寫不寫東西?」她不解的看看江嘯風。

  「我是在想,如果她寫小說的話,不是故事的一大半已經有了,就差個『完結篇』了嗎?」江嘯風的口氣裡充滿譏銷。

  「這話怎麼講?」織雲已經收起了笑容。

  「你看,這不是正合現代的小說公式嗎?年輕漂亮的女大學畢業生,跟情人在機場灑淚揮別,到美國去闖天下,在美國念書那段日子就別提有多苦了,幸虧後來遇到了一個各方面條件都不錯的物件,於是就結婚,做外國人,買房子買車子買一切,可惜就買不來愛情——」

  「你怎麼知道人家買不來愛情?」織雲早聽得無法忍耐了,冷冷的打斷他。

  「當然,我是希望她能『買』來愛情的,那她就會幸福得多,可是那就不合完結篇的公式了。」江嘯風還是那副吊兒郎當的口氣。

  「完結篇的公式又是甚麼?」織雲生氣的問。

  「自然是恨那個樣樣條件齊全的人不解風情啊!感到生活空虛啊!蒼白、彷徨、失落、迷惘、無根啊!」

  「大江,你怎麼搞的?我不過隨便提一下陳玲玲的事,你就把人家挖苦這麼一大頓。你這個人最近真是——」織雲把挽著江嘯風的手抽回來,停住腳步站在雨裡。「真是莫名其妙,偏激得沒有道理。」

  「我偏激嗎?我說的不是事實嗎?」江嘯風上前一步,把傘又撐在織雲的頭上。「淋著雨你會傷風。」他說。

  「就算是事實,你也不必這麼責備陳玲玲,她並不是單獨的一份,跟她同樣的故事多得很。」織雲抬眼看看江嘯風,見他正咧著嘴微笑。也無法認真生氣,只好再挽起他往前走。「大江,你總這麼不肯原諒人的嗎?」

  「不是我不肯原諒人,是我著急。如果陳玲玲情形只是單獨一份,倒沒甚麼可在意的了,問題是這種現象太普遍了,差不多成了一種典型。這代表著甚麼?代表現實、沒責任感,只為個人的利益打算,如果知識份子都像她,可就糟了。」江嘯風故意做出很詼諧的語調,以避免引起爭論。

  「大江,你總喜歡把一點小事看得那麼嚴重,其實人沒有不為自己打算的。」織雲也格外平心靜氣的。

  「做為一個知識份子,就不能只為自己打算,一定得有憂患感、責任感,一定得為了眾人的利益,犧牲一點自己的利益。更得對時代、對自身的處境,有點警覺性,別那麼麻木。現在很多人就是太麻木。」江嘯風肯定的說。他原是儘量避免爭論的,但說著說著就激動得無法控制了。

  「是。人家都麻木,就大江先生一個人最清醒。」織雲也忍不住了,挖苦的說。

  「你不必挖苦我,你不承認那些人麻木嗎?依你看,這兩年來,美國做的事都對得起我們嗎?是把我們當朋友待嗎?歡迎我們的人去嗎?我們的人好像全不想這些,就一廂情願的往美國跑,甚麼都丟下,拼了命削尖了腦袋也要去,全不知道甚麼叫民族自尊。這不是麻木是甚麼?」

  「大江,有人說你對外國,特別是美國,存了很重的成見,說你過份的民族主義,你有沒有想過?人家批評得對不對?」織雲好不容易裝出和平的聲調。

  「我承認自己是民族主義,可是並不過份。對外國,或是美國,也沒甚麼成見。當然,她們有很多地方比我們強,我們應該學,應該追上去,但是不能說看人家好,就認為自己一無可取,就羞于做中國人,就都搬到別的國家去做外國人。難道你不覺得這些年,一般人表現得崇美崇得太離譜了嗎?難道這個現象正常嗎?也許你會說,潮流如此,一個小小的個人又有多大的力量抵抗?問題是,潮流又是誰造成的呢?不是由很多的個人造成的嗎?這些領導風氣的個人又是誰呢?就是我們這班知識份子。就是你、我、陳玲玲、何紹祥、楊文彥這幫人。幸虧我們之中也有你弟弟淩雲和賈天華那種人,所以我們的國家還能生存,社會還能進步。總之一句話,別人的國家再好也不屬於我們,我們的國家再不如人也屬於我們自己,何況我們並不是那樣的不如人,我們何至於自卑到這個程度!」江嘯風說了一大篇,織雲想不出甚麼話來反駁他。默默的走了一會,忽然停住腳道。

  「這麼說,你是絕對不會留在外國了。」

  「我也正想問你呢!我念出學位來,你是不是肯一同回去?」

  織雲亮晶晶的黑眼珠朝江嘯風注視了半晌,坦然的道:

  「大江,我一向不說假話的。我不能回去。」

  「唔——」江嘯風怔了一下,繼續往前走。他一句話也不說了,面色沉沉的,眼光鬱鬱的,彷佛被多少苦難壓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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