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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四


  江嘯風已去了維也納五個禮拜,至今沒有片紙隻字來,他不僅傷了她的感情,也傷了她的自尊,她始終想不出他為甚麼要這樣對待她、逃開她?是她不夠美麗嗎?不夠聰明嗎?不足以欣賞他的才華嗎?還是為了他們之間的看法想法有距離?她找不到這個謎底。但有一點她知道得很清楚,那就是:不管為甚麼,她都不會再理睬江嘯風這個人了。她要把他從心裡連根挖出去,拋得遠遠的,再到英國公園去坐在冷板凳上聽他說大話嗎?哼!再也不會有那種事了。話是這麼說,真做起來就很難,她想把他從心裡挖出去,他偏結結實實的長在裡面。

  最近何紹祥又來「拜訪」了她兩次,每次都帶一把粉紅色的玫瑰花。英格特別買了一隻大花瓶,說是專裝何紹祥送她的花。有次英格問她:

  「海蘭娜,你是掉在愛情裡了嗎?我看你最近不太對勁嘛!總是憂憂愁愁的不愛說話,也不愛理人,你是愛上『中國頭腦』了嗎?」

  「甚麼是中國頭腦?」她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句話。

  「咦!你不知道!何的外號就叫中國頭腦。」英格說。

  「其實中國人全有中國頭腦,也不祇他一個人有。」

  「這個『頭腦』不是指一般人的頭腦。據說以前何在大學念書的時候,有個教授說,他頭腦裡的智慧,是西方人永遠趕不上的。所以大家就叫他『中國頭腦』,到現在還有人叫他這個外號。」

  「哦?我一點也不知道,我並沒愛上他。」她說。心中納悶,像何紹祥那樣書呆子兮兮,呆板得面孔上連喜怒哀樂的表情都表現不清楚的人,怎麼會有那麼高的智慧?

  何紹祥不單送她玫瑰花,還送她大盒精裝的巧克力糖、送她精緻的小甜點心。她向來是不接受男性饋贈禮物的。因何紹祥送的不過是一點花、一點糖果,算不了正式禮物,對何紹祥,她也不能太給釘子碰,就收下了。她總把這些糖果點心與英格和靜慧分享。英格一邊吃一邊笑:

  「中國頭腦對女人真沒經驗,送女朋友禮物怎麼能送吃的東西呢?幸虧你苗條、不怕胖,不然豈不吃成胖子了。」

  靜慧就勸她:「餘織雲,你該試著和何紹祥交交朋友,我再提醒你一次:如果你沒有決定做老處女,找丈夫何紹祥就是最好的人選。」

  她們談何紹祥,她只聽著,甚麼也不說,心裡卻想:如果把他的「條件」換在江嘯風身上,該多麼理想!

  織雲發現雨轉小了,水線消失,變成了濛濛細雨。她把雨衣帶子束緊,背好嬉皮袋,往下樓的方向走去。

  甬道牆上的佈告欄裡,貼了些公告,或亂七八糟的紙條子,甚麼舊書出讓、舊腳踏車出讓。平常她還有時看兩眼,今天她就全無心情,看到那些紙條子也覺得可厭。

  織雲一手提著雨傘,一手扶著欄杆,慢慢的下了樓。那寬寬的樓梯,像似通到地獄去的石階,又冷又硬又無盡頭,怎麼今天樣樣不對勁?不管那裡都看來灰沉沉陰鬱鬱的。這鬼天!這悶死人的慕尼克!臺北的雨天比這詩意百倍。她想。

  出了大門,迎接她的又是那兩根又粗又方的大石柱子。今天不同的是,柱子下面忽然變出個人來。

  江嘯風穿了件深藍色的雨衣,兩手插在口袋裡,竚立在石柱旁,混身雨漬,額前蕩浪著的那綹頭髮也是濕的。他用目光迎接她。織雲覺得他的眼睛裡也有雨,或是形容雨的音樂,陰沉得一如天氣。

  江嘯風的突然出現使織雲頗為措手不及,一時不知該怎麼應付,稍猶疑了一下,她就決定給他個「相應不理」。

  織雲頭一仰,腰一挺,就朝側面的路上去了。

  「喂!餘織雲。」江嘯風迎上來,擋在前面,他修長的身軀,寬闊的肩膀,像座山似的,遮住了她的視線。

  「請讓我走路。」織雲垂著眼瞼,陌生而嚴冷。

  「餘織雲——」江嘯風彷佛有很多話要說,卻又改了口氣道:「還是到公園裡走走吧!」

  織雲心中的憤怒、委屈,使她決心拂袂而去。「我還會跟你去公園嗎?別做夢了。」她狠狠的想。正要嚴詞拒絕,一抬頭,他目光裡灼人的熱情和臉上的渴望,就否決了她原來的決定。她看看他,躊躇了一下,就默默的跟著他走了。

  江嘯風像每次一樣,接過織雲的嬉皮袋,用一個手指勾在肩上,兩人都不說話。過馬路的時候,他牽起織雲一隻手,在肌膚相觸的剎那,織雲彷佛碰到一股電流似的力量,直擊心底,使她幾乎有發痛的感覺。她甚麼怨恨、憤怒都忘卻了,一句話、一點異議也沒有,她是多麼願意讓他這麼牽著,走到天涯海角。

  他沒有再鬆開她的手,可也沒把她牽到天涯海角,只牽到英國公園那條每次都走過的林蔭小道上。

  雨中的英國公園,一無聲息,空蕩蕩的,不要說人影見不到,連鳥都難得見到一隻。

  小道兩旁的樹比上次來時又茂密了許多,鮮嫩變成了濃綠,枝葉間滴著水。在陰雨天裡,這條路顯得又窄又長,長得似乎到不了頭。

  他們默默的走著,四隻皮鞋踩著潮濕的地,咕嘰咕嘰的響著。

  終於走到了小道的那一端,在空曠無人的原野裡,江嘯風停住了,他垂下眼光,癡癡的凝視了織雲一會,就把她擁在懷裡,深深的吻她。

  織雲忘了是聽誰說的?英格?還是靜慧?慕尼克有句老話,說是在陰雨天第一次接吻的情人,必定會分手。她沒有掙扎,沒有拒絕,心甘情願的讓他吻著。只是,連她自己也弄不清,為甚麼流了一臉的眼淚。

  「你哭了。」江嘯風說。無限溫柔的看著織雲。

  「我哭了嗎?」織雲抬起眼睛看他。「大江,你為甚麼要走?為了要逃開我嗎?」

  「我不是為了逃開你,是為了逃開我們之間的矛盾。織雲,我們之間沒有矛盾嗎?我們的很多想法不同。」江嘯風的眉峰輕輕的蹙著,表情坦然得像一個不會扯謊的孩子。

  「我們之間的確有很多想法不同。可是你為甚麼又回來了?」

  「自然是因為我放不下你。我想過了,我不該那麼怕事,想法不同又有甚麼關係呢?只要兩個人真正相愛,一切問題都可以解決。」江嘯風熱情的說,善於表達情緒的眼光裡充滿希望。他的想像是:純潔的織雲不是現實的魏葳,愛情會使她放棄世俗的功利虛榮,兩個人齊心攜手,朝一個理想努力。

  「當然,大江,你說得對,只要兩人真正相愛,一切問題都可以解決的。」織雲迷惘的望著江嘯風,為他犧牲的決心深深感動。她想:他會知道,她的愛情對他比回去創造中國音樂、創造我們的歌,更重要。她會用她的愛去軟化這個鋼人。

  「織雲,你不是平常的女孩子,怪不得我用那麼大的勁也忘不了你。」江嘯風撫摸著織雲帶淚的臉,輕聲說。

  他們傾心的吻著,各人沉醉在自己編織的美夢中,忘了正在下著的漫天苦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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