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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五


  【十二】

  織雲採納江嘯風的建議:拒絕了到旅館的餐廳管酒吧,接受了山上老人病院的工作。

  老人院在風景區,離慕尼克約一個半小時的路,要先坐火車,再換汽車。是江嘯風送她去的。

  「想不到你也會做工。」在車上,江嘯風說。

  「為甚麼想不到?」織雲望著緊挨在身邊的江嘯風。

  「因為你的家庭環境好像很優裕,你人也十分『小姐氣』,看著不像需要做工的人。」江嘯風像平常一樣的口無遮攔。

  「我的家庭環境如何你怎麼會知道?」織雲有點反感。

  「從你的人。」江嘯風俯下眼光看她,坦然的道:「你給人第一個印象,就是在富貴家庭中,嬌生慣養長大的女孩子。你穿著那麼講究,一般女學生辦不到。」

  「你是指那件皮大衣?」說到「第一個」印象,織雲立刻想起那個大風雪天,第一次在音樂院的鋼琴室中遇到江嘯風的情形。

  「能穿得起那麼闊氣皮大衣的中國女孩子,你是唯一的一個。」江嘯風調侃的說。

  「你反對人穿貴重衣服,也反對女孩子打扮,是吧!靜慧告訴我,你把化妝箱叫『木匠盒子』?」織雲翹起嘴,眼光盯著江嘯風,看有甚麼反應。

  江嘯風噗嗤一聲笑出來。

  「我有甚麼資格反對呢?我又買不起,而且我就是買得起也不肯買,因為那些東西沒用。」

  「那不就是反對。」織雲把臉轉向車窗外。

  「好,就算反對吧!說真話,我不贊成一個人只關心自己、美化自己。特別是一個知識份子,就更不能。」

  「依你說,知識份子就該死,就倒楣,多念幾天書,反而處處要吃虧。」

  「至少不應該因為多念幾天書,就自以為比別人高。在我的看法,是人只有好壞,沒有貴賤,誰也不會比誰高,誰也不會比誰低。但是知識份子在社會上取得的,比一般人更多,自然對社會的責任也更大。」江嘯風面帶笑容,口氣卻相當固執。

  「大江,你的理論太多。這樣對女朋友常開講座,灌輸大道理的人,在留學生裡不容易找。」織雲忍不住輕聲笑起來。

  「我承認。」江嘯風不在乎的笑著點點頭。「不但在留學生裡不容易找,在國內也不容易找。人家談戀愛都甜哥哥蜜姐姐的,我很羡慕,可是學不會。沒天才,也是沒辦法的事。這一點,要請你多包涵。」他對織雲擠擠眼。

  「大江,我喜歡你的與眾不同。」織雲輕聲說。

  「我知道。如果你不喜歡我,怎麼肯叫我坐在這裡跟你開講座?」他幽默的說。注視了織雲一會,拿起她的手,緊緊的握在他的掌中。

 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,只聽到火車轟隆轟隆的聲音。

  養老院是天主教會辦的,管理人員全是修女。織雲的工作是替老人洗臉刷牙,推著輪椅帶他們散步,給他們讀報紙讀信,及做些如拿拿東西、端杯茶之類的小事。星期天全天休息。

  「聽著簡單,其實也很辛苦的,你真能做嗎?」江嘯風臨下山時候,對織雲頗不放心的問。

  「有甚麼不能做的呢?你不是說人無貴賤嗎?那些人不也是人?為甚麼她們能做我不能做!」織雲故意帶點諷刺的意味說。

  「她們不像你這麼嬌弱。」

  「是嗎?可是我並不像你想的那麼嬌,我能做的。你不要忘了星期天早點上來看我才是真的。」

  「一定,我早上九點一定到,給你帶國內的報紙和雜誌來。」江嘯風說著走了。織雲站在山坡上目送他,江嘯風頻頻回頭張望,兩人又招手又遠遠的相對微笑。直到江嘯風的影子完全看不見了,織雲才慢慢的踱回來。這麼甜蜜的日子,她以前連想也沒想到過。

  山上的風景極美,滿山都是松樹林,老人院就在一片樹林的旁邊。織雲的房間是在五樓,打開窗子,就會聞到松樹香,聽到隱約的松濤聲。

  院裡有四五十個老人,年紀最輕的也超過了七十五歲,有些老得連腦筋都不清楚了。他們之中很多有兒孫,但兒孫各有自己的家,沒有功夫管這麼老的人,就把他們送到養老院。老人們最開心的事,莫過於收到山下家人寄來的信或包裹,如果星期天有家人來探望,就更是了不得的大事,不單那個被拜訪的人自己樂,別的老人也幫著樂,這件了不起的事,會翻來覆去的被談上一兩個星期。

  工作並不算太繁重,輪椅也不像想像中那麼難推,老人們對織雲都出乎常情的喜歡,看到她就擠著多皺的老臉笑,叫織雲為東方來的小公主、美麗的小天仙、上天派來的天使、春天的使者。他們向織雲打聽中國的家庭社會情形,問中國的老人是怎麼生活法?織雲說中國老人多半和兒孫住在一起。他們羡慕得又驚又歎,有個牙齒掉得只剩一半的老太太說:「我要是中國人就好了,我就不會天天在這裡吃煮洋山芋和酸乳酪了。」

  老人院裡各種人加起來,少說也有六七十個,但不是老人就是修女,老人們顛三倒四,不是信口胡言就是回憶年輕時候的事,修女則輕易不開口,一開口就是天主如何如何。雖然他們全對織雲很好,織雲還是寂寞得受不了。山上的日子悠長難捱,她整個星期等待的,就是江嘯風的到來。在山上,人的思想似乎也受了新鮮空氣的浸潤,而變得單純潔淨了,山下的繁華世界已被他們遠遠拋開,兩個人的眼睛裡只有彼此,感情像順風的帆船,進展快速而隨波直下。江嘯風幾乎每個星期天都上山來看織雲,不來的時候兩人就寫些情意纏綿的信,日子在無限美好中過去。

  戀愛中的日子雖然美好,「情人的口角」和「辯論會」卻相對的增加。上個星期江嘯風來,兩人又辯論了半天,最後織雲說:「你來了就惹我生氣,你以後別來吧!」她說這話的時候半真半假。他也半開玩笑的答道:「好,我以後不來了。」可是他回去就寫了封情深款款的信來,說:「下個星期我還是坐第一班車來,到車站等我吧!」

  織雲早半小時就到巴士站了,因為太早,就在附近逛來逛去的散步。她一邊慢慢的走,一邊就想:這次江嘯風來絕不跟他辯論,也不跟他翻舊賬。上次如果不是為了她起頭翻以前的事,也不會兩個人整整抬了一下午的杠。

  起因是他們提起了第一次的見面。

  「那天我是去找靜慧的,就是打擾了你作曲,你也不該對我那麼凶。」織雲責怪的說。

  「那天嗎?老實說,那天我以為你是日本人呢!」

  「這個話你已經說過一遍了。我正想問你:我那裡像日本人?短腿嗎?倒八字眼嗎?」織雲瞪著兩隻微微上斜的大眼睛,故意仰仰臉,等著回答。

  「因為你皮膚太白了,那種白,有點日本人的味道。」江嘯風彷佛有意逗她,對她調侃的笑。

  「白得像日本人就惹你生那麼大的氣嗎?」

  「只要是日本人,不管白、黃,還是紅黑,我全討厭。」江嘯風聳聳肩膀,又像玩笑又像認真的說。

  「如果我真是日本人你會來找我嗎?」織雲帶點挑戰的口吻。

  「我想,那怕是最不解風情的人,也會說:『不管你是那國人,因為是你,我就沒法子抵抗,就愛定了你。』是吧?可惜我還是願意說老實話。如果你是日本人,我一定不會去找你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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