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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三


  「你把這問題看得太嚴重了,其實好聽的歌誰都愛聽,管它那裡來的。」

  她的話剛一完,江嘯風就正著顏色說:

  「不然,這非常嚴重,說得誇張一點,這正是我們的文化正在慢慢的被侵蝕,民族的自尊一點一滴的被剝落,可怕的情形就像一幢大房子被白螞蟻蛀蝕,日子久了,我們的文化會面目全非,人們會忘了自己從那裡來,會不知道民族的自信自尊為何物。你想一個國家連自己的文化都不堅持的話,還能談到別的嗎?如果我們要爭取外國人的尊敬,必得要拿出一個強而美的中國式的中國,而不是跟在人家背後趕的中國,學人家頂多是模仿得像,不是真的自己,我們中國人,需要找回真正的自己。」

  「真有這麼嚴重啊!」她想不出甚麼話來反駁,可是還不願放棄最後的努力。「其實,留在外國,和洋人一爭長短,也不能算沒為自己的國家做事,為國爭光也是找回自己的一個途徑。」

  「還是先把自己家裡搞好了再和別人爭長短吧!」

  「學術無國界。」她想起那次何紹祥到宿舍「拜訪」她時說的話。

  「那看怎麼說吧!至少音樂是有國界的,我們總不能把貝多芬的音樂當成我們的。」

  「我還是那句話,音樂主要是動人,是要優美,是誰做的,沒有太大關係。」

  「有關係。那就像一個人,全身衣服全是借人家的,如果脫下來全還給人家,就變成了光身子。」

  「我們中國不是『光身子』,我們有國樂、平劇。」

  「所以我們要發揚它們、改良它們、研究它們,創造自己的音樂。別光借別人的衣服,反叫自己的衣服壓在箱子底下發黴。而且——」江嘯風忍不住又露齒而笑。「那次你說我這條路走得對,今天又是另外的看法了。餘織雲,是不是?」

  「你這人真會說,我承認說不過你。」她也忍不住笑。

  「我看我們不必為這問題辯論了。」江嘯風噗嗤一聲笑出來。他摸摸下巴,幽默的道:「像我這樣的怪人也難遇到。和這麼漂亮的女孩子辯論甚麼民族文化的問題,而不請她去看電影、划船,或是坐坐咖啡館。」

  他的話使她氣不得又笑不得,也接不上甚麼話。心裡卻在說:「幸虧你還有自知之明,承認自己怪。真不曉得你這怪人身上有甚麼吸引力,為甚麼我無聊到坐在這張椅子上聽你大放狂言。」

  一直到太陽落山,他們才離開英國公園,他堅持要送她回來,說:「你們那一帶太偏僻,又正在挖工地,亂得很,天也不算早了,你不好單獨走。」忽然之間,絕對「性格」的江嘯風,又變得溫柔體貼了。

  他送她到宿舍門口,轉身離去以前他深深的凝視她,對她微微的笑,那樣子真讓她心動,尤其是他和別人不太一樣的眼神,她再度發現那裡面有「音樂」。

  江嘯風走了之後,她獨自坐在屋子裡,整個人被快樂的情緒淹沒。她心裡十分明白,與江嘯風這樣的人交往,是很傻的事,別的不說,將來家裡那一關怎麼交代?母親一再提醒她不要戀愛戀昏了頭,她也還不能算已經戀愛了——江嘯風只帶她到英國公園去談大道理,從不談他們之間的感情。但她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感到他的愛,而她從來沒有被男性進入過的心,早已完全被他佔據了。每次聽他放狂言回來,她都有種難以形容的幸福感,這種感覺,是她以前從不曾有過,也不知道的。當然,他也有些地方讓她不喜歡,譬如他不肯攻博士學位、打算回國。這兩點實在與他的人物和才華不相襯。不過,假以時日,她相信可以影響他,改變心意。她預料他會更頻繁的來「遇到」她。足足盼望了兩個星期,日子變得漫長而無奈,似乎很痛苦,否則她今天不會跑到音樂院去找靜慧。

  織雲望著窗外的遠天,覺得一切的希望和歡笑都化成雲朵飛到天上去了。

  她想不出江嘯風為甚麼要這樣對待她!

  【十一】

  織雲上完這學期的最後一堂課,出了教室,在文學院大樓的過道上,隔著高高的玻璃窗,朝外張望。

  雨還在下,像線一樣灑在地面,石板地已經漫了好多積水,當新的雨滴落在上面時,就像打架似的,你爭我奪的冒著水泡。

  這一陣子老下雨,氣溫跟著下降,下星期開始就放暑假了,還冷得像初春一般,一早一晚,都得在雨衣里加一件毛線衣。

  平常在這時候,她早忙著搭車回宿舍去了。下了這堂課,正好趕上五點鐘那班車,宿舍那一帶最近被挖得亂七八糟,一個單身女人,晚了就不便走,尤其是在這樣陰霾的雨天。她也不懂自己今天為甚麼變得這樣無精打彩,彷佛連走出這幢樓都覺得吃力。漫天苦雨,使她想起臺灣,在那裡,雨季來的時候,比這裡還長,也是到處水淋淋的,可是她從不曾覺得心上這樣陰冷過。

  假期來臨,同學紛紛離去,賈天華已經在上星期動身回國,靜慧和楊文彥前天坐火車去瑞典打工。天才兒童隨他德國乾爹到西班牙度假,有辦法的人全走了,熟人中只有警報老生和謝晉昌還留在慕尼克。

  楊文彥替她找到兩份工作,叫她自己選擇。一個是在一家旅館附設的餐館中管酒吧,那老闆娘她也見過了,白白胖胖的一個中年太太,一見面老闆娘就用銳利的眼光上上下下掃著她,掃完了就咧著塗了口紅的大嘴笑,對她彷佛很滿意,叫她要帶中國旗袍來穿,說是那樣顧客才會感興趣。每天工作九小時,供給吃住,一個星期還能賺到四百馬克,薪金比一個德國的技術工人還高。如果去做,暑期三個月可以得到四千幾百馬克,對她下學期的費用,有很大的補助,她自然十分心動。但一想到老闆娘那張肥胖而精明的臉,她就直覺的認為那是歐洲小說中描寫的老鴇子,心中十分懼怕,不知道該不該接受這個工作?

  楊文彥替她找的另一個工作,是到山上的老人病院照顧生病的老人,推輪椅或攙扶他們去散步,替他們讀報或餵食物。這個工作倒是一聽就很「潔淨」,可惜錢又少得可憐,說是每星期只有一百五十馬克。雖然也供吃供住,宿舍的三個月費用可以省下來,究竟還是太少了,跟那家旅館的待遇根本就不能比。所以她簡直就不知該選擇那一家?這件事使她原來就低落的心情,更是壞上加壞,就像外面的天氣,陰陰沉沉,好像再也不會有放晴的時候了。

  這些日子她想家想得無法忍受,常常念起在國內的家人朋友,和已往無憂無慮的生活。出國留學是她夢想了多年,也是被所有熟人羡慕的事,但她得到的就是這樣一個生活,艱難、苦澀,凡事要靠自己。感情上的失意,更使她如掉在泥濘裡,再也無法拔出腳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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