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趙淑俠 > 我們的歌 | 上頁 下頁 | |
一一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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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四】 遠遠的,看到卡斯魯城一片蒙朧閃爍的燈海,何紹祥才放鬆了緊緊繃著的神經。雪太大了,開車真不容易,晚間氣溫下降,公路上不斷積雪,雪下面是冰,路上好多車子出事,沒出事的也都加了一萬分的小心,誰也不敢開快,不然也不會平常一小時半的車程,會變成三小時。 一進市區,何紹祥的心就完全安定了。精神一鬆弛,所有的疲倦都湧上來,他大大的打個哈欠,突然之間,竟有點不著邊際的空茫之感,覺得自己生活得好辛苦。如果換了別人,誰會在這樣大風大雪的夜晚趕回來?但何紹祥就是何紹祥,他不能把自己跟那些無足輕重的人比。明天早上實驗所裡有會議,別說下雪,就是下刀子他也會連夜趕回來。 何紹祥的住所就在市區邊上,轉過一條大街,車子進入一條僻靜的巷子裡。巷頭上那幢奶油色亮磚的老式房子就是了。那尖尖翹起的屋頂,在晦暗的夜空中看來,頗似童話中的古堡。歐洲人特別講究住的藝術,一個人的身份高低,收入好壞,從他住的情形就能看得出來。何紹祥的住所使他很引以為傲,別說一般中國人沒能力也沒機會租到這樣的房子,就是做小事的德國人也不夠資格住。 房東老夫婦都已年逾七十,老先生在希特勒時代做過官,打完仗改行經商,現在退休養老,談起話來,引經據典,非常文明。老太太也屬高貴者流,冬天出門,總把短短的頸子上圍著眼珠子瞪得溜圓的整條狐狸。他們之所以肯把房子租給何紹祥這樣一個中國人,是因為他單身,沒有女人和孩子吵,又肯出大價錢。像他這樣的房客,在德國人裡就沒處去找。何紹祥喜歡安靜,正好房東也是不愛開口說話的人,在一起住了好幾年,誰也不打攪誰,彼此相處得很好。 何紹祥把他的「美爾柴的斯」大型房車停好以後,就打開矮矮的鐵欄杆門,走進院子。夏天時候,這裡面花木扶疏,有好幾種果子樹、有金魚池,而現在除了漫天漫地的白雪,甚麼也沒有。他像每天一樣,提著那只塞得結結實實的大公事皮包——那裡面都是他認為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,包括他寫了一半的文章,看了一半的科學雜誌,需要檢查或整理的實驗記錄,與同行科學家們商討問題的結果,要參加的會議日期和程式等等。雪後的空氣使成年待在實驗室裡的他,感到格外清爽新鮮。但他向來很少有閒情和時間去欣賞甚麼「自然」,只像往常一樣的,匆匆上了石階,在那個固定裝房門鑰匙的褲子口袋裡,掏出鑰匙。覷著眼鏡片後面的近視眼,對準了門上的鑰匙洞,開門進去。 房東門上的玻璃有亮光,顯然他們還沒睡——他們常是八點一過就睡下了。那時整幢房子就像深山裡的死穀,靜得一點聲息都沒有,連他這麼愛安靜的人也覺得有點受不了。此刻他們還醒著,他的心裡竟有些莫名其妙的欣喜。他像平日一樣,儘量放輕了腳步,走上鋪著地毯的樓梯,輕輕推開自己的房門,不出一點聲響。他一向這麼有分寸,就像一個有教養的歐洲人一樣。 門邊的小櫥上,整整齊齊的擺了幾個信封,他知道那是房東太太給拿進來的。拿起來看看,無非是帳單、物理學會月報、和書店新書目錄之類的東西。真正的信只有一封,遠遠的溜一眼那上面的字跡和新加坡的郵票,他就能斷定是紹雯寫來的,對於妹妹紹雯,他自小就無好感,她的信也引不起他甚麼興趣。把一堆信封丟回櫥上,他就把大衣帽子手套,一樣樣的脫掉,每樣都放在它們固定的老位置:大衣掛在衣架的第二個鉤上,帽子平放在上面的橫樑上,手套則插在大衣口袋裡,免得忘記戴。 放完衣帽,他習慣的重重把手搓了幾下,嘴裡自言自語的喃喃道:「這麼冷的天,怎麼倒把暖氣關小了呢?」 他先把暖氣的調溫計度數轉高了一點,再到飯廳酒櫃裡拿出只高腳杯子,倒了小半杯白蘭地,一口灌下去,酒一下肚,周身立刻溫暖起來,他覺得很舒服,有點躊躇滿志的快意。放下酒杯,便開始換衣換鞋。 何紹祥自認對一切事務,不管是工作還是生活,都重原則。就拿穿衣服這件事來說,他在家穿在家的衣服,出去則有出去的服裝,出去宜整潔高貴,在家宜舒適輕鬆。他換上一件半長的晨袍式絨外套,鞋上踏著軟底懶人鞋,就像每天那樣,從廚房的桌上把收音機拿來,倚在客廳裡一張靠背特別高的沙發上,全身放鬆,收聽當天的新聞。其實現在家家有電視,像他這樣只聽收音機不看電視的幾乎沒有。他不買電視的原因,是為了怕電視太有趣,會貪看而誤了正事。他這收音機是名牌裡最貴的一種,手提式,可以隨時隨地提著走。譬如說,早餐時候提到廚房,放在右手邊的桌子上,左手邊則鋪著報紙,中間放著他自做的早餐:一壺熱咖啡,一片黑麵包,兩片乳酪,一個蘋果或橘子,十多年來他都這麼吃,從來沒變過。他邊吃邊聽邊看,是一天中最享受的時刻。此外,晚上回來他照例要聽聽當天消息,上廁所的時候也可以利用來知道一點世界大事。所以這個收音機總被他提著,廚房、客廳、廁所,三個地方搬家。其實也不見得每天都有非知道不可的大事發生,但聽聽那報告員的聲音,就好像跟外界有了接觸,在感覺上舒服得多。 今天的世界很和平,甚麼特殊事件也沒有,天氣預告說明天就不再下雪了,會出大太陽。該聽的聽完,他關上收音機,開始考慮該做甚麼? 平常時候,他總利用晚上的閒置時間看科學雜誌或寫論文,他的論文成年不斷的寫,一篇接著一篇,樂此不疲。有次一個外國朋友問他Hobby(業餘愛好)是甚麼?他想了想,回答說是「寫文章」,那個朋友誤會他喜歡文藝創作,問:「寫詩?寫小說?還是散文?」他聽了大為掃與,難道連他寫了那麼多篇科學論文——包括得了三次當年度最優秀的論文獎的事,都不知道嗎?這還算朋友嗎?他訕訕的道:「我不寫那些無中生有的東西,我寫文章,全根據我在實驗中發現的現象而產生的理論。我寫的是科學論文。」那個朋友搖搖頭道:「寫科學論文是工作,不是Hobby。」他笑笑道:「那麼我的Hobby就是工作。」那個朋友聽了哈哈大笑,重重的拍了他幾下肩膀。「S.C.原來你是個工作狂啊!」他說。 是不是工作狂,他自己不知道,但他生活裡最重要的內容就是工作,是無庸置疑的事。他不能任自己閑著,要永遠為事業奮鬥,永遠工作。此刻他唯一想做的事,就是工作。 何紹祥看看桌上的小電鐘,正指著九點半,離上床的時間還早呢!正可以把今天剛收到的物理學雜誌翻翻。他坐到書房的寫字桌前,從皮包裡掏出雜誌,預備像很多個晚上一樣,潛心閱讀。 糟的是今天晚上彷佛世界變了樣,一切都失常了,他眼睛盯在紙上,卻一個字也看不見,一向定得如古井之水的心,也不寧靜了,一陣陣的掀著波濤。那裡面出現的,竟是今天下午,在音樂院附近碰到那個身著灰背皮大衣,頭圍白圍巾,娉娉婷婷,氣質高貴面孔美麗的女孩子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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