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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


  因為天暗、路滑、心情壞,織雲又迷了路。在一條少人的小街上,一個歪歪倒倒的醉鬼跟上了她,那醉鬼嘴裡叨叨咕咕的不知說些甚麼,但她已嚇得魂飛天外,趕忙轉到一條大路上,擠在行人堆裡,又趕了好一段路,才算逃脫了那醉鬼,可是她已經弄不清自己是走到甚麼方向去了。幸虧路邊上有個計程車站,為首的一輛是個女司機,這使她靈機一動,趕快坐進去。回到宿舍,已經快八點了。

  「海蘭娜回來了!到那裡去玩了?冷罷?看你凍得臉都白了。」史密特小姐雙手抱著瘦肩膀,上上下下的打量她。「快到飯廳去罷!別人都吃完了。」

  織雲覺得心和身體都冷透了,甚麼也不想說,只默默的脫去大衣和圍巾,到飯廳去,她此刻只想喝一碗熱湯。

  果然很多人都吃完上樓去了,只有兩個南美來的姊妹還在那裡一邊說著閒話,一邊慢慢的吃。飯廳裡充滿煮酸菜的味道,織雲不覺皺了皺眉頭,來了七天,倒有四天吃煮酸菜和煎小白腸子,另外三天是義大利麵條拌蕃茄醬。她的胃早已提出嚴重抗議,看到那一大盤白白綠綠,或是紅紅黃黃的東西就食欲全消。可是現在那又白又綠的一大盤又擺在眼前了——這是大舅懷念了三十年,形容了不知多少次的佳餚。織雲看看那盤子,胃口全無,連刀叉也沒動,只喝了幾口湯,就放下了。上樓前,她照例到放信的小格子裡去看看有沒有信?裡面是空的。失望使她原來就不舒服的身體更不舒服了。她拖著兩隻千斤重的腿,吃力的爬上四層樓,覺得頭暈眼花,四肢發軟,渾身冷得直打抖。

  屋子裡是空的,英格還沒回來。織雲一進房就伏在床上,渾身像癱瘓了一般,連動一下都難。她很想好好的哭一場,但軟弱無力得連流眼淚的力量都沒有了。

  在蒙矓中,織雲聽到有人進來,她睜開眼睛,見英格站在床前。

  「海蘭娜,你怎麼了?」

  「不知道,我口幹、喉嚨痛,頭也痛……」織雲喃喃的說。

  英格摸摸她的額角,道:

  「海蘭娜,你一定是傳上了流行性感冒,你在發燒呢!」

  不一會,英格找了只溫度計來塞在她嘴裡,又看著手錶給她數脈搏,忙了一陣之後,又說:「熱度不低呢!攝氏三十九度,多半是流行性感冒。不過,還是找個醫生看看最保險。」

  「找大夫得多少錢?」織雲連忙問。她還沒註冊,自然也沒有學生的醫療保險,聽到花錢的事她就緊張,到了這裡一星期,花銷已超出一個月的預算,她正想如何把這筆錢省回來呢!那裡還捨得花錢請醫生。

  這時史密特小姐也來了,遠遠的站在門口,彷佛怕把感冒傳到她身上。

  「請醫生吃吃藥,不過百十塊馬克,還是請醫生罷!」史密特小姐說,口氣中:百十塊馬克不是大數目,像織雲這樣的闊小姐不會在乎。

  「不,史密特小姐,英格給我看看就好了,不必請醫生。」織雲勉強抬起眼光,望著史密特小姐。

  「既然海蘭娜不喜歡找醫生,就由我來給她試試罷!海蘭娜,你相信我嗎?」英格像開玩笑似的笑著。

  「當然相信,你也是醫生嘛!」織雲說。她舌燥唇焦,頭痛得抬不起來。這時候她才知道和英格住在一起是多麼幸運的事。英格不但已讀到六年級,現在主要在醫院裡實習,而且是醫學院最優秀的學生,據說她畢業後將被留下來做駐院醫師兼助教,將來前途是不可限量的。

  史密特小姐見英格自告奮勇的要照顧織雲,樂得省了許多麻煩,也就不再說甚麼,只道:

  「要熱水的話,可以叫莫拉立太太燒,明天我叫她做了熱湯給你送上來。海蘭娜,希望你快快好起來。」說完就轉身離去了。

  英格給織雲燒了「菩提花茶」,據她說這種茶對退燒特別有效。還給了兩粒感冒藥,叫織雲跟茶一起吃下去。

  「流行性感冒至少得三天才退燒,這幾天你是不能出去了,好好在床上養著吧!」英格已經坐到書桌前面,正拆開一封信,興味津津的看著。

  織雲蜷曲在床上,呆呆的注視著英格看信的神情,說不出心裡有多羡慕。

  「英格,是家信嗎?」她忍不住問。

  「我弟弟來的。」英格頗驕傲的笑笑。

  「他多大了?」

  「十八歲,今年夏天要上大學。他信上告訴我,被選上了參加世運會,說是到時候叫我帶他遊慕尼克呢!」

  「唔——」織雲越發的羡慕了。「我有兩個弟弟呢!可是全不寫信來。」

  「你才來了一星期呀!怎麼會有信呢?」英格放下手上的信,安慰的道。

  「英格,你剛來的時候也想家嗎?」

  「不但剛來的時候想,現在還是照樣想。」

  「既然你那麼想家,為甚麼要到德國來呢?」織雲問。因為弄不清自己出國的目的,就想知道別人出國的目的。

  「德國的醫學比我們進步,我又得到獎學金,所以就來了。」英格已經像每天一樣,把書和筆記本鋪了一桌子。

  「好了,我不打擾你了。」織雲轉了個身,把臉對著天花板。「我好疲倦,也該睡了。」

  「海蘭娜,好好睡一覺,說不定明天就能退燒。我把帳幔拉上好嗎?免得燈光影響你睡眠。」

  英格和婉的笑著說。站起身,花啦一聲把帳幔拉上了,織雲這邊立刻陷在幽暗裡,只有高高的天花板上,光影還是那麼明亮。

  織雲望著那片光影,紛亂的思想塞滿了又重又痛的頭,想起一連串不如意的事:廖靜慧怎麼會忽然變得這麼沒信用?如果不是為了去找她,怎麼會走錯路?怎麼會在風雪裡奔走了那麼久,又怎麼會被那個醉鬼嚇得魂都丟了一半?尤其讓她生氣的,是被那個穿黑色高領毛衣的人教訓了兩句,長了這麼大,就沒有任何一個男性對她態度這麼惡劣過,在家裡,父母也是把她珍珠寶貝一般養大的,從不曾對她疾言厲色。她今天無異是受了侮辱。做了好幾年的出國夢,原來夢境就是如此?語言的困擾、經濟的拮据、未來的出路,連入不入得了學還不知道呢!真可以說是前途茫茫。現在一個人孤孤單單的躺在這異國的床上,生了病連醫生都請不起,多悲慘啊!想著眼淚已像泉水般淌下來,枕頭濕了一大片。她自己也無法知道,這些天——從上飛機那一刻起,共流了多少眼淚,每次她總以為眼淚流盡了,現在才知道原來眼淚是不會流盡的。

  外面還在下雪罷!這是甚麼地方呢?離開自己的家多遠啊?遠得一點也望不到、聽不到。她覺得全身被火燒著,熱熱的、悶悶的。天花板上那些光影,在她困澀的目光中黯淡下來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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