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趙淑俠 > 我們的歌 | 上頁 下頁


  看著他們的背影,織雲忍不住微笑,奇怪這兩個人怎麼就配得那麼好,她爬上四層樓,回到房間裡,打開箱子,把衣服一件件拿出來,掛在衣櫥裡。她的衣服真不少,洋裝、旗袍,各種質料,各種顏色。她本來覺得沒有必要帶這麼多衣服的,特別是那些鑲珠鑲片的緞子旗袍。但母親堅持要給她做,說:「國外應酬多、晚會多,穿這樣的衣服才打眼、才亮。」

 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,她一邊往櫃子裡掛衣服,一邊就想起了靜慧告訴她的:那個叫江嘯風的傢伙,說「知識嫁妝」的話。這句話使她很不舒服,以至整理完畢箱子,把化妝箱裡的瓶瓶罐罐,面霜、粉底、口紅,一樣樣拿出來的時候,竟有一種說不出的、可笑的感覺,彷佛自己真是出國來採辦「知識嫁妝」似的。

  時間還不到吃飯的時候,織雲拿出紙筆,匆匆的給家裡寫了封信,預備明天和靜慧上街時寄掉。信寫完,又無事可做了,她計算了一下,如果在臺北,現在該正躺在床上做好夢呢!她也實在很困倦了,但總不能晚飯也不吃,這麼早就躦到床上去睡覺。來到德國才幾個小時,她已經感到那份無法形容的空虛,開始想家了。一抬頭,她發現英格床鋪側面的牆上,掛了大大小小好幾個鏡框,就按捺不住好奇的過去看看。其中一張最大的,似乎是他們的全家福,中間坐著一對中年夫婦,後面站著三個年輕人,兩女一男,兩個女孩全梳著彎曲的短髮,面孔也都很美麗。她們之間的男孩,看來比較年輕,好像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。一家五口,全咧著嘴在笑。織雲對那像片盯著看了好久,心裡在納悶,像以色列那樣的國家,地方那麼小,四面八方全是敵人,如果受到攻擊就無路可退。在這樣的情形下,他們還笑得出來?但他們明明在笑嘛!而且那笑容不像是假的,是從心裡笑出來的,她再看另一張像片,上面是個穿軍裝的女孩子,手裡拿著槍,臉上的笑容甜得滴出蜜來。她正想再往下看,門被推開了,一個嬌小女子走進來。

  織雲立刻認出她就是像片上的女兵。一個能當兵的女人,在她的想像中,一定是高大健壯孔武有力的。英格這樣嬌小秀氣,她真沒想到。

  英格已經走過來,和織雲握手,打量著她道:

  「歡迎你,海蘭娜,聽史密特小姐說來了這樣一個好的室友,我連大衣也沒來得及脫就跑上來了。」她說著脫去大衣。

  「我德文還不敢開口說,請原諒我說英文好嗎?跟你住在一起,我覺得榮幸。」織雲用英文說。

  「別怕,海蘭娜,學語言,就是怕不得,非大著膽子說不可。今天我跟你說英文,明天可就一定要跟你說德文了。」英格爽朗的笑著。

  「好罷!明天開始說德文,說了你一定會笑。」

  「我不會笑,我會糾正你。海蘭娜,以後你在德文方面有疑問,可以問我,德文也算是我的『母語』。」

  「你不是以色列人嗎?」織雲不解的打量她。

  「我當然是以色列人。不過在我以前,我家好幾代都住在德國。二次大戰時候,希特勒殺了那麼多猶太人,我父母逃到美國去,我父親就在美國念書、工作。他是有名的火箭專家,打完仗,我的父母回到以色列,回去不到一個月,我就出生。」英格把嘴唇用力閉了一下,又道:「所以,我是一個百分之百的以色列人。」

  「你當過兵?」織雲又好奇的問。

  「那年阿拉伯國家打我們,在國外的猶太學生全回去從軍,我自然也要去,我們都準備好了去拼命的,誰想到戰爭六天就完了。所以我又回來念書了。」英格笑咪咪的,看來又甜又和善,讓人怎麼也想不到她會拿槍去拼命。但她指指牆上的國旗,又說:「這次出來,我帶了面國旗掛在床頭上,以便天天看,天天提醒自己,我的國家多難,不要因為自己過得太安逸就忘了她。」

  英格的話,使織雲無端的感觸起來,找不出甚麼合適的話來回答,只讚美的道:

  「英格,你英文說得這樣好,英文也算是你的『母語』嗎?」

  「我真正的『母語』當然是以色列文,不過我可以說六種語言,除了英文、德文,西班牙文、義大利文、法文也全能說說看看。」英格很輕鬆的說,彷佛這是很自然的事。

  織雲聽得十分驚訝:這麼一個年輕秀麗的女孩子,念的是醫學,精通六國語言,當過兵,出來留學帶面國旗掛在床頭上。這可是個甚麼樣的女孩子啊!她想。這樣的人和這樣的事,在她已往的生活中是聞所未聞的,突然之間,她竟覺得自己像象牙塔里走出來的傻女孩。

  世界真大,她不知道的事多著呢!

  【三】

  下了德文課已快下午四點,織雲扣好她的皮大衣,用圍巾包好了頭,就走出那幢古老的大樓。

  雪已經不再那麼沒頭沒腦的下了,只是又起風,風是打旋的,每來一陣,地上的雪就像用篩子篩著的麵粉般,飛揚起來,撲在臉上,又冷又痛。

  織雲把圍巾又裹緊了一點,只露出那張白淨得像剝光雞蛋似的臉,這樣就不致感到那麼冷——到慕尼克一星期,真是把她冷怕了,動不動鵝毛大小的雪片就灑下來,漫天遍地,好像誰在天上抖散了鵝毛被,又像誰在開玩笑,把整個城浸在肥皂沫子裡。

  幸虧她購置了禦寒的裝備,都是她到此的第二天靜慧陪她到瑪琳方場去買的,想不到德國物價這樣貴,只她頭上的白色純羊毛圍巾,就花去她四十馬克,當時她試了又試,很捨不得買,因為用台幣換算,竟然是五百元,在國內誰會用五百元台幣買條圍巾?但最後她還是買了。一來因為需要,再就是,她注意到德國的年輕女孩子,都有這麼一條大大軟軟的圍巾,包住頭髮之後,還讓它前後各長長的垂下一截來。那樣子又優雅又帥。

  腳上的深紅色高跟齊膝皮靴,和同樣色質背在肩上的大皮包,也是和圍巾同時買的。這兩樣東西的價錢加起來,等於國內一個中級公務員的整個月薪水。她之所以一狠心把它們買下來,是因為實在太喜歡那式樣和顏色。她以前從不知道有這麼美麗華貴的皮包和靴子,在美國的時裝畫報上也沒看過。

  織雲站在大門前,猶猶疑疑的拿不定主意。回宿舍?還是去音樂院找廖靜慧?

  織雲已經三天沒見到靜慧了,靜慧每天要上課、要練琴,不可能天天來陪她,她不是不知道。但她們約好的,應該昨天見面,結果她在宿舍足足等了一下午,等得心焦得冒出火來,也不見靜慧的影子。她好失望,想問問究竟,是否那個顛三倒四的人根本把這回事忘了?無奈靜慧住的地方又沒電話,無從問起,此刻她覺得心裡悶得像池死水,就想找靜慧聊聊,也想知道她為甚麼要失信?如果回到宿舍,又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,同房的英格總要近七點才回來,別人頂早也在五點以後露面。自己此刻回去,除了史密特小姐那張瘦長得鞋底一般的臉,和那個言語不通、只會比手劃腳的義大利籍燒飯的老太婆之外,甚麼有生氣、讓人賞心悅目的事物也不會看見。這麼一想,她就顧不得那越來越大的雪花和越吹越緊的風。把圍巾又裹得嚴密一些,腰幹子一挺,就往與宿舍相反的路上走去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