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趙淑俠 > 我們的歌 | 上頁 下頁


  地上是厚厚的一層雪,腳踩在上面,就像踩在軟軟的棉絮上,黏膩膩滑溜溜,不小心就隨時可能來個仰天叉。織雲小心又小心,謹慎又謹慎,就怕摔倒,在誠惶誠恐之餘,可並不忘記保持優美的風度。自小母親就叮囑她:「隨時注意你的姿態,隨時注意外表的整齊美觀。記著,你要做個大家閨秀,要有大家閨秀的華麗高貴。爸爸媽媽將來給你的嫁妝,就是你的學歷和你的容貌儀態。」也許由於母親刻意的培植吧!她一直被人認為風度絕佳,別的女孩子太帥了常會流於輕浮,她卻帥得莊重、飄逸、嫻美。

  路真的很難走,直打滑,織雲想快也快不了。其實從這裡去音樂院有電車的,因為路上要換一次車,她又弄不清在那站下?如果弄錯了方向,跑到郊外去,可怎麼回來?走路慢是慢,卻不容易走丟,所以她還是慢慢的往前走。

  織雲走走望望,過了這條路又轉到那條路,遠遠的看到一幢大得嚇壞人的灰色的老式建築物,她立刻認出,這是工業大學。上次靜慧帶她到音樂院,曾經從工業大學的高牆下經過,那麼,音樂院一定不遠了。

  工業大學的校舍遠看就像個長方形的火柴盒子,占了好幾條街。織雲沿著牆根,過了兩次馬路,看到對面有幢似曾相識的大樓,直覺的認為那一定是音樂院了,及至走到門口,才發現並不是,她記得音樂院有三扇重如千斤閘的玻璃大門,上次她推了半天推不動,靜慧就取笑她是「手無縛雞之力」的嬌小姐,說是還得由她來表演,結果靜慧還不是用了好大的力氣才推開的。但這裡並沒那三扇玻璃門。

  織雲有點心虛了,想:這不是音樂院,那麼這是那裡呢?她讀了一遍門柱上的銅牌子,才知道原來是油畫館。如果有時間,進去看看油畫倒也不錯,她一向喜歡藝術,自己心血來潮時也能信筆塗塗鴉。可是,現在她沒興致,更沒時間,一定得在五點之前趕到音樂院。靜慧每週一三五下午從三點到五點在一〇一號鋼琴室練琴,如果去晚了,靜慧已走,她豈不是撲個空?冒著這樣大的風雪而來,再撲個空,該是多倒楣的事?看看手錶,已經再二十分就到五點了,風雪又突然緊驟起來,呼嘯的狂風卷著怒雪,把她撐著的雨傘吹翻過去,她的圍巾一再被掀起,千萬個小刀子似的刺在她的臉上。織雲躲在屋簷下,努力回憶著上次是怎麼走的?她記得音樂院的門牌是十二號,街名怪怪的,記不清了。那條街上都有十二號,叫她到那裡去找呢?看看天色,已現出了黃昏的幽暗,這裡的冬天竟是如此夜長晝短,來了一星期,幾乎還沒見過太陽的面。她想了想,決心放棄去找靜慧了,還是順著原路回去吧!

  織雲過了馬路,又沿著工業大學灰色的高牆,數著路名往回去的路上走。為了怕弄錯方向,她每到轉角處都仔細的看那路牌。正當織雲伸長了頸子,瞇著被風雪襲擊得張不開的眼睛,往牆上的路牌仔細注視的時候,一個聲音在她身旁響起:

  「請問,你是找路嗎?我可以幫你忙嗎?」

  織雲轉過來,看見一個穿著十分考究,戴著近視眼鏡,態度非常儒雅斯文的東方男人站在眼前。

  「我找音樂院,找不到。」織雲用生硬簡單的德文說。她想:「既然有人可打聽,還是去找那個不講信用的廖靜慧吧!」

  「音樂院離這裡不遠,過這條街,朝右拐,到路口再往左拐,那條路叫麥瑟街,一直往前去就是音樂院了。」那個人友善的說。德語流利得和德國人一樣,使織雲從心裡羡慕出來。他推了推鼻樑上的鏡框,又道:「這樣罷!我送你到音樂院門口好了。」

  在這個時候遇到這樣熱心的人,織雲有救星自天而降的驚喜。凍得直痛到心裡的腳趾,也不允許她說推辭的話,於是,她就用最簡單而又有把握絕不會說錯的德語道:「那就多謝了。」

  和這個陌生人並肩走著,織雲原有點不自然,一邊走一邊間或的說幾句話,漸漸的,她也就自如了。在風雪交加的異國街頭,有個東方人走在身邊,不管他是那國人,都有種說不出的親切。

  「你從那裡來?」那個人問。風太大,他故意把嗓子提得好高。

  「我是從臺灣來的中國人,剛來一個星期。」織雲也彷佛在叫。

  「哦!原來如此!」那個人笑笑,彷佛明白了何以她德語還說不好。

  「你也是中國人嗎?」織雲問。從他文質彬彬的外表,她幾乎早斷定他是中國人了。

  「哦!我到現在還是中國籍,不過出來很久了。」

  他果然是中國人,在這個時候遇到自己同胞,織雲感到心頭一陣溫暖,但她還來不及說甚麼,那個人又說道:「出來太久了,中國話也忘了不少,也算不得是純粹的中國人了。」

  「喔——」織雲有點掃興,甚麼也說不出了。她忍不住抬眼仔細打量了一下那個人,覺得他白皙的面孔,濃眉細眼,瘦而挺的鼻子,和那一臉不太露形含蓄的笑容,都是中國式的,實在看不出他甚麼地方「不像純粹的中國人」。

  「我德文還不會說呢!只能說中文。」織雲用中文說。

  「那我只有陪你說中文了。」那個人說。國語非常地道,使織雲大為驚奇,因為他自稱中國話忘了不少,她原指望他說像洋人那種腔調的中國話呢!

  「你那年出來的?」織雲好奇的問。

  「我出來快十八年了。」

  「快十八年!」織雲幾乎叫出來,她在這裡才待上一個星期,已經就想家想得不能忍受了,十八年是多長的歲月啊!他可是怎麼忍受的?而且,出來這麼久,他該多少年紀了呢?她想著又不禁好奇的看看他,覺得他也不過三十多歲的樣子。

  那人好像看出了她的疑問,白皙的臉泛起了一層紅暈,態度也變得靦腆了,中國話彷佛也真忘了,他沉吟著走了一小段路,道:

  「我大學畢業特別早,一畢業就出來了。聽說現在的男生都要受軍訓,我那時候還不用。我一出來就在這裡的大學念書,那時候奧托漢還沒完全退休,我受過他的指導。得到學位之後,我在瑞士的一個物理研究所工作了幾年,後來我的老師克雷門教授主持卡斯魯的物理實驗所,我就又回來了,其實我是住在卡斯魯的,一個星期才來兩次慕尼克,為的是在工業大學教課。」那個人把他的履歷敘述了一番,因為風太大,織雲也沒完全聽清楚,更不知道奧托漢是何許人?也弄不清卡斯魯在那裡,不過她聽出了一點,這個人對自己的履歷相當驕傲,大概總是學人、專家、才俊一類的人物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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