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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

　　織雲半天不做聲，過了好一會才冷冷的道：

　　「這個人根本瞎說，真蠢。」

　　「人家可不蠢呢！人家江嘯風是有名的大天才。」

　　織雲對這個人和這個題目都沒興趣討論，就不再作聲。

　　車子拐來拐去的轉了幾個彎，停在一幢又灰又舊的房子前。織雲從外面打量一下，心想：「這房子像是破落戶住的，說歐洲古老，原來是這副樣子啊！」

　　來接待他們的是個五十來歲的女人，高瘦得樹幹一般的身材，鼻樑上架著瓶底般厚的眼鏡，黃色的頭髮盤在頂上，衣著很樸素，宗教味道十分濃。

　　「這位是余小姐嗎？歡迎歡迎。我是史密特小姐，這宿舍的管理人。」她伸出手來給織雲。這回織雲就習慣了，跟她握了握，用生硬的德語說：「你好，史密特小姐。」

　　「情形是這樣：宿舍住得很滿，只還有一個空位，是雙人房。現在你跟我上樓來。」史密特小姐看看地上的箱子，對楊文彥道：「這位先生可以幫忙把箱子拿上來。」

　　楊文彥提著那只比磚頭還重的大衣箱，跟在三個女人的後面，氣吁吁的往樓上爬，一直爬到第四層，史密特小姐才停了步。

　　樓上有七八個同樣的門。史密特小姐推開了最裡面的一個，做手勢叫楊文彥把箱子提進去。但楊文彥正提著箱子要進門，她就伸出細長的手臂橫腰擋住。

　　「放在門口就好了，這位先生可以在下面的會客室裡等，你下去就會看到，樓梯旁邊有花玻璃門的那間就是。」

　　靜慧在史密特小姐背後對楊文彥笑著擠眼睛，楊文彥只裝沒看見，一聲不響的下樓去了。

　　織雲仔細打量這間房子，覺得出乎意外的滿意，想不到外表那麼老舊，而裡面竟是如此敞亮。房子是扁長方形，中間一層布幔隔著，此刻布幔是拉開的，太陽光從大玻璃窗上照進來，明亮的影子投在地中間的五彩地毯上。兩張單人床各靠一邊牆，遙遙相望。書桌、衣櫃、五斗櫃，甚麼都是雙份，房子裡纖塵不染，窗明几淨。

　　「這張床是你的。」史密特小姐指指那張蓋著咖啡色床罩的床。又問：「你的前名叫甚麼？」

　　「她的前名叫織雲，就是像織手工似的，把天上的雲織起來。」靜慧怕織雲說不明白，替她回答了。

　　「喔！把天上的雲織起來，真美，天使一般的名字，可惜太難發音了。」史密特小姐摸著她尖尖的嘴唇，表示發不出那個音。「你沒有英文或是德文名字嗎？」

　　「以前英文老師替我取過一個，叫海蘭娜。」織雲說。

　　「好極了，以後我們就叫你海蘭娜吧！我們這裡都叫前名的。」史密特小姐打開衣櫥的門，又拉開一張書桌的抽屜。「你可以把東西打開來，這衣櫥和書桌是屬於你的。你同住的女孩叫英格，以色列人，學醫的。」

　　織雲這才注意到，英格的床頭上，掛了一面以色列國旗，白底藍星，那藍色和她化妝箱的顏色很相近，非常醒目。

　　「我們宿舍不管中飯，每天早飯是六點半到八點，晚飯准七點。你的半年食宿費已經收到了。這裡的規矩是男賓不能上來，只能在下面會客室裡。」史密特小姐，抱著兩個瘦肩膀，說了又說。最後道：「好了，海蘭娜，希望你住得舒服，不要想家，現在你可以打開你的箱子了。」說完昂然走了出去。

　　史密特小姐去遠了，靜慧關上門，急急慌慌的道：

　　「趕快。我幫你把東西打開，整理一下，然後一道上街去，我給你接風，到中國館子去吃炒麵。」

　　「不要啦！接甚麼風，我也累了。外面那麼冷，我今天不想出去了。」織雲用手遮住嘴，打了個哈欠。

　　「不想出去了？」靜慧看手錶，已經四點多，也就不再勉強織雲。「你真不想出去，我就留下來陪你一會，不過楊文彥還在樓下傻等呢！我去先把他打發了。」她說著就去開門，被織雲一伸手擋住了。

　　「你不要陪我，還是跟他一起走吧！」織雲忽然笑起來，「甚麼時候交了這麼好的男朋友？信上一個字都不透露。」

　　「你看他好嗎？他聽了一定樂死了。像他，學法律的，在國外甚麼出路也沒有，算是『前途無亮』，除了我這種大傻瓜，那個女孩子會跟他的。」

　　「他是學法律的？」

　　「還是法學博士呢！可就是找不到事做。你知道他的工作是甚麼？在餐廳端盤子。是斯文掃地。唉！不能多想，想多了會氣死人。我就罵他：為甚麼出來不改行呢？下了這麼多年功夫，啃出來個博士頭銜，結果是毫無用處，這不是浪費時間嗎？為甚麼不念個能賺錢吃飯的科目。」靜慧大聲大氣的說，一邊說一邊嗟歎。

　　看靜慧那樣子，織雲忍不住笑道：

　　「聽聽這話，太功利主義了，那裡像音樂家說的。」

　　「功利就功利罷！反正我也算不得甚麼音樂家，敲敲鋼琴而已，不回國的話，差不多就等於廢人，甚麼機會也不會有。」靜慧發完了牢騷，背起她放在椅子上的口袋就往外走。「我們非走不可了，楊文彥六點要趕到餐館上班呢！」

　　織雲跟在靜慧背後走下樓，聽到斷斷續續的琴聲自會客室中傳出來。楊文彥百無聊賴的，一手托著腮幫，一手正撫弄著一架大三角鋼琴，見她們進來，他立刻站起。

　　「我們趕快一起走吧！」他說。

　　「餘織雲今天不想出去了。我明天來找她，陪她去買點應用東西，到大學去辦辦事。連著給她接風，一塊去吃炒麵。餘織雲，你看這樣好不好？」靜慧調過頭來問織雲。

　　「當然好。」

　　「吃炒麵有沒有我的份？」楊文彥問。

　　「沒有。有你這個男生在旁邊，礙手礙腳的，我們說話都不方便。」靜慧直接了當的說。

　　「你這位老同學，專制得很。」楊文彥對織雲指指靜慧。

　　「楊先生一同去不是蠻好。」織雲不得不客氣的說。其實靜慧說不要楊文彥去，正中她的意

　　「不帶，不帶。」靜慧又對楊文彥擠眼睛。

　　「其實你帶我我也沒空去，明天我的事多著呢！賈天華他們找我商量舊曆年開慶祝晚會的事呢！」楊文彥又向織雲伸出他胖大的手。「那麼余小姐再見吧！」

　　「楊先生——」

　　「甚麼羊先生牛先生的，聽了好彆扭，你就叫他楊文彥吧！別人都叫他『肥羊』呢！你也別叫她小姐。余織雲，有名有姓的，多簡單，多好聽。」靜慧哇啦哇啦的說完，挽著楊文彥一隻膀子，又回頭向織雲招招手，叫著：「我明天上午十點來找你。」兩個人就親親熱熱的走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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