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趙淑俠 > 我們的歌 | 上頁 下頁


  「那麼便當就能註冊嗎?學校給我的信上說是要考德文呢!」織雲很憂慮的口氣。

  「外國學生都得通過德文考試才能入學,不過,你不要急,現在到四月開學還有三個月呢!你盡可以準備。」楊文彥用安慰的口吻說。

  「你學了多久德文?跟甚麼人學的?」靜慧問。

  「我學了兩年,是在語文中心學的,一本文法全學完了,閱讀的能力也馬馬虎虎,就是開不得口,不敢說。」織雲坦白的說。

  「學過那麼多?在這裡再加緊學幾個月,你那麼聰明的人,考試一定不會有問題的。會話是得有機會說,你住宿舍,反正非說德文不可,包你很快的就可以說得很流利了。」靜慧說。

  「余小姐還是預備繼續研究中文嗎?」楊文彥又伸過頭來。

  「唔——」一提起「中文」,織雲就像做了虧心事似的,不自在了,她又想起了淩雲那句話:「中國人跑到外國去研究中文,不是滑稽嗎?」她沉吟了一下,輕描淡寫的道:

  「到這裡來,也沒辦法改念別的,還是繼續老本行罷!」

  車子已經進入熱鬧區,織雲掃視著窗外,只見滿街都是汽車,大的小的,各式各樣的。天藍色的有軌電車在路中間行駛著,這輛剛走過,那邊又拐過來一輛,騎機車的人在汽車縫裡鑽出鑽進,和國內的機車騎士一樣,有冒險家的神氣。街邊上正在挖土,起重機轟轟的響,到處用紅色的木欄杆擋著。欄杆內的土坑裡是穿著工作服的工人,濃黑的頭髮,比白人深又比黑人淺的膚色,粗獷的面孔上透出缺乏教育的原始氣質。

  織雲看得又倒抽了一口冷氣,想不到被形容得天花亂墜的文化大城慕尼克,就是這麼一個亂七八糟的地方,比起臺北又好到那裡?她不禁感到失望。

  「這一帶正在造地道車,到處挖土,平常不是這個樣子的。」楊文彥看出了織雲的失望,又把頸子伸得老長的,向她解釋。

  「有這麼多電車汽車,還要造地道車?」

  「還不是為了一九七二年的奧林匹克世運會,據估計到時候會來四五百萬的人,交通工具不夠怎麼行?」楊文彥說。

  「這麼大的工程,總還得一年才能完工吧?」

  「一年怎麼能完?如果能在世運會之前造完就不錯了,至少還得兩年多。要不是為了趕工,這種冰天雪地的時候,那裡會大興土木。」靜慧指著那些工地說。

  「兩年多?可真不是短時間啊!」織雲朝外面望望,又問:「那些造路的德國工人;怎麼頭髮和皮膚的顏色都那麼深?簡直不像白種人。」

  「他們那裡是德國人?都是從外國雇來的,有希臘人,也有義大利人,不過以土耳其來的最多。德國的外國工人大概總有三百萬的樣子。」靜慧說。

  「這麼多?德國人自己為甚麼不做?」織雲好奇的問。

  「德國人不願意做這種粗事,可是文雅的事也沒那麼多好做,所以他們的失業問題嚴重得很。」楊文彥搖搖頭。

  「餘織雲,我先提醒你,對這些外國工人可要小心,他們全是沒受過教育的粗人,甚麼事也做得出來。」靜慧正著顏色,很嚴重的警告。

  「你不要言過其實。」楊文彥對靜慧比劃著他胖胖大大的手。「外國工人鬧事,鬧的不過是些小事,德國人自己才鬧大事。德國就是這樣子,外表看來很安定,其實治安夠壞,新來乍到,還是小心一點的好。」

  「哦!」織雲聽得不免心驚。她原是個沒經歷過風險的女孩子,這次的出國遠行,是第一次離開家,心裡的不安一直存在著,聽靜慧和楊文彥一吹一唱,竟又多了一樁心事。

  「別怕,餘織雲,慕尼克絕不像楊文彥說的那麼壞。」靜慧轉過臉對楊文彥吹鬍子瞪眼睛的道:「你這個人說話怎麼搞的?餘織雲剛下飛機,你就嚇唬她。」罵完了楊文彥,她拍拍織雲的手臂。「真的,慕尼克不那麼壞,比起義大利的羅馬和米蘭來,治安算是太好了。你知道,羅馬的強盜在光天化日之下,就搶路上行人的皮包和照像機。」

  「真的?」織雲驚得睜大了她微微上吊的大眼睛。

  「光罵我!是誰先起頭說的?你還不是更會嚇唬人。」楊文彥好脾氣的笑著。

  織雲被楊文彥的話逗得忍不住笑了,靜慧卻對他撇嘴。談笑之間,他們發現巴士已經停了。

  「哎唷!怎麼只顧談話,車子到了都不知道,快下來。」靜慧叫著,扯起織雲,三個人匆匆的下了車,織雲兩隻腳冷得又有站在冰上的感覺,她哆哆嗦嗦的問:

  「已經到了史瓦本嗎?」靜慧曾告訴她宿舍在史瓦本區。

  「那裡,還遠著呢?這是總火車站,飛機公司接待站在這裡。」靜慧說。楊文彥正在等著司機從車腹下面的行李艙裡取箱子。

  「我們要搭火車去史瓦本嗎?」織雲不勝其苦的把兩隻腳交換著,輕輕一下一下的踏步。

  「小姐,那裡不能坐火車。看你凍成那樣子,我看也不要再省錢,就坐輛計程車罷!」靜慧說著,一抬頭,見楊文彥一手提著織雲的衣箱,另一手提著旅行袋,已經站在一輛計程車前面了。她拉了織雲急忙走過去。

  楊文彥已把箱子和旅行袋都放進行李箱裡,正要接過織雲手上提著的、和衣箱同色的化妝箱,織雲就拒絕道:

  「這裡面有些東西不能受震,還是我自己拿罷。」

  織雲和靜慧坐後座,楊文彥在前面和司機在一起。織雲一轉頭,發現靜慧兩眼盯著她手上的化妝箱,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。

  「你鬼鬼祟祟的笑甚麼?」她問。

  「我想起了一個同學的話。」靜慧笑著說。

  「甚麼話那麼好笑?」

  「我們這裡有個同學叫江嘯風,他說:中國的好多女留學生,一下飛機都提這麼一個四四方方的盒子,看來就像『木匠盒子』一樣。」靜慧看出織雲的困惑,忙解釋道:「這裡的木匠,手上都提這樣一個盒子,裝工具的。」

  「你這同學比得不倫不類,我們這『盒子』裝的是化妝品和隨身用的小東西,跟木匠的工具無關。」織雲不以為然的。

  「所以呀!江嘯風就說:他不懂化妝對女留學生怎麼會那麼重要?怎麼會有那麼多時間用來化妝?他的結論是:女留學生出國,為了求深造,要做一番事業的固然有,可是目的是來採辦『知識嫁妝』的也不少。」

  「知識嫁妝?這話怎麼講?」織雲原有的一點笑容已完全退去。

  靜慧這才發現說走了嘴,非常後悔,可是現在想不回答也來不及了。只好歉意的笑笑,硬著頭皮道:

  「知識嫁妝,當然是說女人受了更多的教育,有了更多的知識,就增加了條件。譬如說,留學生的頭銜就可以讓身價提高,就能嫁到『好』人嘍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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