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趙淑俠 > 我們的歌 | 上頁 下頁


  【二】

  織雲靠在椅背上,無精打彩的望著窗外,心裡百般枯寂,覺得旅途真的是沒有盡頭了。

  按照預定時間,飛機應該早就到了的,但據說因為慕尼克機場跑道結冰,降落有困難,又平白的在雅典機場枯等三個多小時,這使原來就長得讓人受不了的路程,又加長了一大截。此時的她,腦子昏昏沉沉,窗外的白雲陣陣自視線中退去,她覺得心裡、思想裡,也是一片白,不願意再去想任何事。

  忽然,擴音器發出了聲音,機長報告說:一刻鐘之內就要降落。此時是當地時間下午一點半,氣溫是零下兩度。

  「啊!到了,這長得要命旅程總算到頭了。」織雲想著,已開始做下機的準備,她把腳邊的化妝箱拿起來放在腿上,對著那上面的鏡子梳梳頭發、抹抹口紅、照了又照,覺得那張光潤白淨的臉除了有點倦容之外,還是秀色逼人的,就滿意的關上了箱子。

  她想不出零下兩度是個甚麼情景?也沒有刻意去想這回事,在亞熱帶臺灣長大的她,潛意識的以為全世界都那麼溫暖。穿上她行裝裡最貴重的衣服——一件上好質料的灰背大衣,她認為足以抵禦任何的寒冷。這件名貴的皮裘,還是母親當年的嫁妝,因為臺灣天氣熱,沒機會穿,保護得又好,所以看來光澤柔潤,和新的一樣。為了她出國,母親特別托人找了個上海來的老師傅,照著畫報上的時裝款式,改成了流行的新樣子,拿去墊肩,配上一條灰皮腰帶,穿在她修長的身材上,越發的顯出婀娜多姿。

  織雲隨著眾人走出機艙,迎面就是一陣刺骨的寒風,吹得她從心裡冷出來。放眼掃掃四周,只見房頂上、地面上,目光所及之處,全是一片白皚皚的雪。她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,心想:西伯利亞頂多不過這個光景罷!

  走下階梯,她第一次踩在異國的土地上,滲沁入肺的酷寒,從薄薄的高跟鞋底下直傳全身。仔細看看,原來正踩在冰雪上,腳在上面直打滑,她正愁怎麼往前走時,看見同機的乘客上了一輛旁邊停著的巴士,她也跟著上去了。心裡且驚且歎,對歐洲的氣候算是有點初步的認識。

  進了驗關處,想不到暖氣又熱得超過了春天的溫度,她已混身冒汗,而那個對別人的護照只瞟上一眼,就拿起大印卡嚓一蓋的驗關員,還把她的護照翻來翻去,慢條斯理的看個不停,看看她的人,又對對護照上的像片,看看像片,又研究研究她的人。終於,他高抬貴手,卡嚓一聲,蓋了個大印在那小本子。只這一刻功夫,織雲就深深的感到,在國內,即或她不比別人高,至少也是和所有人一樣。在這裡,彷佛就不是的,她弄不清自己是比別人高還是比別人低,反正,跟別人不全一樣就是了。

  幾個運行李出來的大圓盤都在轉,四面圍滿了等行李的人,織雲正想也湊近去,卻被側面那一大串玻璃窗外的兩個人影吸引住了。那是兩個東方人,一男一女,全戴著帽子圍著圍巾,混身穿得滾圓,頗有愛斯基摩人的味道。那個女的正在高舉兩手對這邊搖晃,織雲定睛一看,哎!那不是廖靜慧嗎?她正擔著心思,怕因飛機誤點的關係,靜慧接不著她呢!眼前出現了廖靜慧,整個世界就完全改觀了,織雲吊在半空中的心又有了著落。她連忙跑到玻璃窗前,靜慧早等在那一邊,兩個人像啞巴似的,隔著玻璃打手勢,靜慧身後面那個黑黑胖胖,從頭到腳全像愛斯基摩人的男人,咧開他方方大大的嘴,對著她笑。

  織雲學著別人的模樣,拉了一輛手推車來,把箱子,手提袋,化妝箱,零零碎碎,一應東西都堆在上面,就推著走出來。

  「余織雲,餘織雲!」廖靜慧笑著跑過來,拉起織雲一隻手。「飛了這麼遠的路,累不累呀?你的飛機誤點了好久。」聲音還是那麼大,奇怪的只是口音中竟有山東腔。

  織雲開心的笑了,流過太多眼淚,幹乾澀澀的眼眶子,笑起來居然有點痛。

  「是誤點了呀!我正躭心怕你接不著我呢!」她說。

  「那怎麼會?我們已經等了四個鐘頭了。」靜慧拉過站在她旁邊的愛斯基摩人:「這是楊文彥,我……嗯,我的朋友。」她說朋友兩個字的時候,把眉毛揚了兩下,然後又轉過頭去,對楊文彥道:「你看怎麼樣?夠美罷?夠帥罷?我沒吹牛罷?余織雲就是餘織雲。」

  楊文彥又傻傻的笑著,伸出右手給織雲,織雲沒料到這一著——大舅說過那麼多的歐洲風土人情,惟獨忘了握手這一項。她怔了一下,伸出手和楊文彥握握,笑著道:

  「廖靜慧這個人最會誇張。」

  「這裡離城遠得很,我們又沒車,只好坐飛機公司的巴士進城。」楊文彥說。聽他說話,織雲就明白了靜慧山東口音由何而來。

  「坐巴士?這麼多行李方便嗎?不如叫輛計程車罷!」織雲指指手推車上的東西。

  「這種巴士一點都不擠,是飛機公司專門給旅客預備的,方便得很。從機場坐計程車進城,那還得了!得花多少錢啊!」靜慧打量了一下織雲的衣服鞋子,又道:「這一身穿著高貴是高貴了,可是怕不要凍僵了才怪,明天我快陪你去採辦一些冬天裝備罷!」她一邊說就一邊在身上背著的大口袋裡掏,不一會就掏了一條花花綠綠的圍巾出來。「你快把頭包起來罷!可別一來就凍出感冒來。」

  織雲覺得那圍巾的花色跟身上的衣服不相配,又怕弄亂了她梳得整整齊齊的長頭髮,本不想用,但覺得不便拂逆靜慧的好意,只好勉強把頭包上了。

  巴士真的不擠,椅子舒適而柔軟,與國內的遊覽車完全一樣。靜慧拖著織雲坐第一排,特別讓織雲坐靠窗的位置,楊文彥坐在靜慧的左手邊,只是中間隔了一條過道。

  車開,靜慧就像導遊似的講開了:

  「你看,這條大街多整齊,德國人就是這點了不起,無論做甚麼,一定要做得頂好。你看,車往前去這條路叫邁克米倫大街,這條路長著呢!那幢黃黃的大房子是邁克米倫紀念館,路兩旁全是熱鬧區。快看,那個圓形的綠顏色屋頂。」靜慧雲指著插了一面旗子的屋頂緊張的說。

  「那又是甚麼?」織雲好奇的看著那邊。

  「是塔蒂那大教堂,歷史可久呢!這附近的瑪琳方場,是慕尼克頂出名的地方,市政府的老房子就在那裡。說了你也不懂,要看了才有趣呢!每到一個鐘點,那上面的音樂就會響,音樂一響,那上頭的十二個假人就出來轉一圈,轉完了,下一層的幾個人又跳土風舞。這是幕尼黑的奇景之一,每天都有好多人在方場上等著看……」

  「大學在那裡呢?也在這附近嗎?」織雲打斷靜慧的話。她現在沒有多少心情看風景和名勝,關心的是入學問題。

  「大學在另一個方向——盧的維西大街,離城中心倒是不遠。不過你今天不會有時間到學校去了,我們先送你到宿舍,你安置一下,出來吃點東西,別的事明天再開始罷!」靜慧體貼的說。停止了做「導遊」的工作。

  「我這樣不早不晚的來,怕入不了學罷!」織雲躭心的問。

  「這學期當然是不行了,你可以先上給外國學生開的德文課,寒假後開學就可以註冊了。」一直沒說甚麼話的楊文彥伸過頭來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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