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趙淑俠 > 我們的歌 | 上頁 下頁


  按大舅的說法,德國就是世界上頂了不起的國家。弄得織雲跟她父母都拿不定主意,到底該去那裡?正好那時候她在雜誌上讀到一篇文章,說:「現在到美國已經是太平常的事,已引不起我們的激動,歐洲才是我們應該去探索的……」這就更加強了她來歐的意志。正好織雲小學時代的好友、藝專畢業的廖靜慧,在德國的慕尼克學鋼琴。靜慧出國兩年了,她們常常通信,關於有意赴德深造的事,織雲也跟靜慧提了。靜慧回信極力主張她來德國,說是申請學校的事可以幫忙,獎學金目前申請不到,但來了之後可以想辦法。織雲也想通了,以她弄的這門中文,就是去美國也不會有獎學金,德國學費便宜,只要有生活費就好了,整個說起來,到德國比美國省錢——她不能不想到錢的問題,以家裡的環境,供一個留學生,不是容易的事。

  想到出國要用錢,織雲就無法不連帶著想起靜慧的情況。她們同學的時候,靜慧的母親在巷口擺了賣米粉的小攤子,她父親在一家制食品罐頭的工廠做工人,家庭環境窘得很,學校有甚麼要出錢的事靜慧都不參加。那時母親總說她:「你怎麼總跟那個廖靜慧在一起呢?交朋友也得是一個等級呀!她媽媽整天拖雙木板鞋,背後背個孩子,在巷口賣米粉,你總跟她在一起,可算是怎麼回事呢?」

  「賣米粉有甚麼不好?廖靜慧媽媽煮的米粉味道好極了。」她不平的說。靜慧的媽媽好幾次下米粉給她吃。

  「織雲,你怎麼學會跟媽媽頂嘴了?以後少跟廖靜慧在一起。媽媽的話你要聽。」母親命令的說。

  織雲不敢違拗母親,真的不再帶廖靜慧來家裡玩了,但上下學的時候,她還是悄悄的跟靜慧一起走。很多事,就是那麼難以預料,靜慧的父親忽然動了念頭要種洋菇。「現在工商業起飛了,洋鬼子們喜歡吃洋菇,要大量出口,我不做那個工了,我要改行種洋菇。」靜慧曾這樣學著她父親的口吻說。

  廖靜慧的父親種洋菇就像種鈔票一樣,沒有幾年,就發財發得完全變了一個人。他脫下藍布褲褂,換上了西裝,打起領帶。廖靜慧媽媽的米粉攤子當然不用擺了。她也穿上了款式新穎的洋裝,原來拖著木板鞋的腳上是嶄亮的皮鞋,磨得起了老繭的手上戴著好幾個光閃閃的戒指。接著,廖家蓋起了大樓房,買了新傢俱,其中包括一架「史坦維克」牌子的大鋼琴,不久,廖靜慧藝專音樂科畢業,就風風光光的出國做留學生去了。

  廖家的興起,使織雲的父母感歎不已。

  「唉!這個世界可真是無奇不有了,一個裝罐頭的工人,真就能白手興家,發達成這個樣子。」她父親余煥章歎著氣說。

  「可不是,人家廖靜慧就那麼輕輕鬆松的留學去了。我們織雲要出國居然一家人都得跟著省吃儉用,還得來個『十年計畫』。」余太太也不平的說。

  「這就是今天的社會跟以前的社會不同之處,大家機會均等,公平競爭,誰有本領、誰肯苦幹,誰就會賺大錢。現在白手起家的人多得很。」淩雲又在一旁多嘴。他的話向來中聽的不多,也難得引起父母的注意,照例的「自說自聽」。

  為了織雲出國,余太太真的實行了「十年計畫」。多年以來,全家人捨不得吃、捨不得穿,花幾塊錢都要考慮半天,就這樣,積下了二十多萬台幣。她用這筆錢買幢房子出租,兩年之後,把房子賣掉,連本帶利加起來再買幢大的,再出租、再賣、再買,就這樣不怕麻煩的折騰,她叫這為「滾雪球」。雪球是越滾越大,滾到最後,那個「雪球」是蓋在天母的一幢漂亮大房子,租給一家外國商人,每月租金就兩百美金。織雲出國的費用,就是靠余太太滾了十年雪球滾出來的。

  臨走的前夕,余太太把織雲叫到房裡,她一進去,余太太就把門關上了。顯然有甚麼重要的話要跟她說。不願她父親與弟弟妹妹聽到。織雲望著母親嚴肅得近乎陰沉的臉,心裡有些不安,只靜等著她開口,余太太終於說了:

  「織雲,你知道不?為了你出國,媽媽計畫了多少年?吃了多少苦?擔了多少心?」余太太重重的歎了一口氣,面色疲憊。

  「媽,我知道。」織雲乖巧的說。她一向很順著媽媽的。

  「你知道我為甚麼拼了命也要送你出去嗎?」余太太的眼睛望著她。

  「當然知道。媽媽為我好,希望我有好前途。」

  「這話很對。不過只說對了一部份。」余太太抓住織雲一隻手,放在膝蓋上,用另只手輕輕的撫摸著。過了一會,才道:

  「織雲,你都二十二歲了,也會看得出一些媽媽的心事。你看,現在那家的孩子不出國?男的出去得了博士,賺大錢,過好生活,有的連父母都接去。女孩子倒不用費那麼大勁去念書,可是一樣可以過好生活,一樣可以照顧家裡。像你,並不是我自己的女兒我自己看著順眼,誰不誇你是個美人。你出國去,前途一定很好的。」余太太有把握的說。把織雲的手背重重的拍了兩下。

  「媽,我並不如媽想的那麼好。」織雲已感到不太自在。

  「不要和我辯論,我說你有那麼好,就一定有。織雲,你到那麼遠的歐洲,媽又不能跟著你,你可要好好照顧自己,可要知道你的責任。你將來選擇物件,一定得是學理工,或是學醫的,博士頭銜是非有不可,也叫家裡人跟著光採光采。」余太太雖笑著,語氣卻是命令意味的。

  「媽,將來的際遇誰說得准。」織雲輕聲說。其實心裡也知道,一個甚麼名堂都不是的大白丁,絕對輪不到做她餘織雲的對象。

  「我告訴你,選擇物件,最重要的是他的事業基礎,事業好,經濟自然也會有基礎。」余太太不管織雲的話,繼續說她的:「像貌是頂不重要的,甚麼文才呀!瀟灑呀!全是比肥皂泡還沒有用的東西,可別戀愛戀昏了頭。」她說著就頓住了,怔怔的出了一會神,才幽幽的說:「如果我當初不是戀愛戀昏了頭,何至於一輩子過這樣的日子。」

  這句話引起了織雲大大的震驚。她把手從余太太的手裡抽出來,抬起眼睛研究著她母親:「媽,難道你不滿意我們的生活嗎?你跟爸爸不是滿好的嗎?」

  「滿好!」余太太冷笑兩聲。「一個女人最大的悲哀,就是嫁個胸無大志的男人。你看你爸爸,就是下下圍棋,喝兩杯酒,念念甚麼酸不溜嘰的詩詞,哼兩句京戲,上上班。一點不積極,所以他升不上去嘛!做到這個歲數,才混到個襄理。人家比他後進銀行的,都做到副理了。唉!總而言之,女人頂重要的就是嫁個好丈夫,別的全是白扯。」

  織雲聽得有點不耐,特別是聽母親把父親形容得那麼不堪,心中更是反感。但因為明天就要走了,不願反駁母親,就垂著頭不做聲。余太太還在往下說:

  「你要知道,織雲,你的使命可不輕,我們家的每一分錢都投資在你身上了,你出去以後,總得想辦法把你弟弟妹妹也要弄到國外去。唉!你大弟真嘔死人,他甚麼不好念,偏念國文,一家出了兩個啃古書的,在這個年頭,也要算是奇跡了。你把淩雲想法弄出去,叫他從頭來,改念電腦管理之類的。征雲那孩子倒讓我省心,數學、物理、化學、英文,樣樣好,將來一定是個有出息的,你妹妹伴雲……」

  織雲的腦子像脫了韁的野馬,一會兒想東,一會兒想西,完全不能控制了。

  飛機輕微的顛簸了一陣,像似動盪的搖籃。織雲也真倦了,「我們家的每一分錢都投資在你身上了。」「想辦法把你弟弟妹妹弄到外國去。」……這些思想像外面天空上不著邊際的雲霧,纏得她頭昏腦脹。終於,她沉沉的睡著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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