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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博士的巴黎假期(4)


  同來的七個男同學,結婚的結婚,回國的回國。只有他,既下不了決心回國,又不甘心娶外國女人。而在瑞士這地方,連中國人的影子也不容易看到;更別提交中國女朋友了,大約是幾年以前吧!有個朋友的太太曾熱心地給他與一個女博士拉攏。那位女博士戴著瓶底般厚的近視眼鏡,不但皮膚黑黃,而且身上似乎只有骨頭沒有一點肉,看上去象個枯樹幹子。他曾暗中把她和孫海琳比較了一下,這一比,就更加強了不娶女博士的決心。孫海琳那不笑也帶三分嬌嗔的臉,那柔軟婀娜的身段,那份富於藝術氣味的慵懶,始終是他審美的標準。但孫海琳早當伯爵夫人去了,他可一直過著和尚似的王老五生活。

  F.C.王去了趟凡爾賽宮,參觀了巴黎聖母院和羅浮宮,登了鐵塔,坐了賽納河上的輪船,看了芭蕾舞又聽了場歌劇,找了兩家上等的中國飯館,狠狠地吃了幾頓中國飯。三天之內就把一切節目完成了。

  第四天的早餐桌上,F.C.王一邊喝咖啡一邊翻著早報,希望能在旅遊的小廣告裡找到個去處。他已經翻了兩遍,也沒找到什麼。倒是「麗都」、「紅磨房」之類夜總會的廣告很吸引他。他的眼光就盯在那幾個大字上。每天侍候早餐的黑人茶房似乎看出了他的猶豫,就笑呵呵地問:

  「先生,今天去哪裡玩呀?」很熱心的口氣露著白牙齒。

  「嗯嗯!還沒決定呢……」F.C.王支支吾吾的,把面孔擺得很嚴肅。他總覺得以他這樣一個高尚的讀書人,不應該和一個嬉皮笑臉的黑人茶房談得太熱鬧。雖然這個黑茶房是他在巴黎的三天裡交談得最多的一個人。

  「先生,巴黎這地方是我們男人的天堂哩!」黑茶房對他神秘地眨眨眼,一邊撿起桌上的杯盤。

  「唔唔……」F.C.王帶理不理的,敷衍地笑笑。

  「先生看過脫衣舞嗎?車站附近多的是。那些女的腰是腰臀是臀。」黑茶房把食指跟大拇指捏成一個圈放在嘴唇上吹了聲口哨、又擠了下眼睛,最後說了句:「真惹火!」就端著盤子輕輕快快地走了。

  F.C.王對著黑茶房的背影呆望了一會,搖搖頭,就丟下報紙走出來。

  F.C.王當然不會去看脫衣舞。他不但生活嚴謹,趣味也是高雅的。於是,他又去參觀了幾處博物館,晚上去「紅磨房」看雜耍。沒想到二十幾年間的變化這樣大,連紅磨房的表演也變了質,好沒意思。

  這晚上F.C.王一夜都不曾好睡。快快亮的時候,他才真正地睡去,一覺醒來,已近中午。

  傍晚,天色已經起了薄暮,四周亮起了燈火。他看看腕上的電子錶,七點剛過,還沒有吃晚飯,可也不覺得餓。鋪子早就關了門,櫥窗裡紅紅綠綠的燈光倒著實地吸引人,F.C.王一邊看著櫥窗一邊問自己,該到哪裡去呢?再去看芭蕾舞!或是聽歌劇?罷!罷。對那原是外行,裝像也只能裝一次。

  F.C.王搭了地下車到香榭麗舍大道。這條路,滿滿地盛著他青春的回憶,似辛酸,又似甜蜜,連他自己也說不出是些什麼滋味?

  入夜的香榭麗舍是迷人的。露天咖啡座上滿是人,男的、女的、笑著的、說著的……F.C.王想起來他和孫海琳也在這裡坐過。那時,他曾為眾人的目光集中在孫海琳身上而驕傲。象她那樣嬌俏、那樣青春年華的少女,怎麼會不引起別人的注意呢?而此時此刻,他卻一點也不想擠在那些咖啡座裡,也受不了人們那種帶著三分研究神情和七分好奇的眼光。那眼光仿佛在說:「看這個兩鬢髮白的中國人,是多麼的孤單啊?他是來遊歷的嗎?他將回到哪裡去呢?……」這樣的眼光他早就習慣了,但現在竟毫無理由地覺得不能再忍受。他感到內心有股無以名之的焦躁之氣在膨脹。思想仿佛結成了一團沉重的陰雲,密密的塞了一腦子。他一時想起了很多過去的事,也想到了未來的事,未來、過去;過去、未來。當然還有現在。他真是不願想現在。現在的他,象個遊蕩的孤魂,在那寬闊的大道上,從這頭走到那頭,又從那頭走到這頭,車海浪潮般地湧過,裡面坐著盛裝的男女,世界上處處有尋歡作樂的人,而巴黎的夜生活畢竟是最熱鬧的。F.C.王兩手插在褲子口袋裡,無目的地走著,凱旋門的黑影象座大山似地擋在前面……

  F.C.王轉到旁邊的一條小街上,路燈的光照著發白的人行道。他垂著頭,很專心地看著腳下那個頎長孤單的人影……

  新月正在上升,春天的晚風吹來些涼意。F.C.王仿佛是長途跋涉的旅人,無精打采地拖著腳步往前走。他已不辨方向,只順路而去,一連穿過幾條街,才發現眼前已是賽納河。他下了石階,走在寬寬的河岸上。

  河岸的垂柳早長出新葉,在風中款款而舞。那下面的長木椅上,年輕的情侶們依偎擁吻著。F.C.王走了好長一段路,才找著一張空椅子。

  F.C.王坐在那張椅子上,放鬆了四肢。在黑夜的賽納河邊,沒一個人認識他,愛怎麼坐就怎麼坐吧!他一手扶著椅背,一手抓著根柳條,象個大字似地靠在椅子上,眼睛盯著緩緩長流的、黑黝黝的河水。……F.C.王又想起縴夫拉著的大木船,嘉陵江嗚咽的流水,只能在回憶中才能找到的家園,匆匆過去的大半生,除了苦讀、寫論文、做實驗之外,別無所有的大半生。現在他是F.C.王,嘉陵江畔的農家子王鳳翔早就不見了。這麼些年,他早已習慣了做F.C.王,但此刻卻感到坐在椅子上的自己是如此陌生……F.C.王覺得眼前的景物越來越模糊,鼻樑旁邊滑下兩串涼絲絲的水珠。他緊咬著嘴唇,摘下眼鏡,掏出手帕把那上面的水霧擦乾……

  F.C.王沒到一星期就回瑞士了。

  上班的第一天,同事們見了面免不了應酬地問問:

  「王博士,巴黎的假期過得好罷?」

  「好極了!巴黎不愧是藝術之都,真好!真好。我看了不少有名的地方。羅浮宮也去了。看了不少好畫,尤其是蒙娜麗莎的微笑,真生動!你無論從哪個方向看都覺得她在對你笑……」F.C.王總是春風滿面地這麼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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