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趙淑俠 > 王博士的巴黎假期 | 上頁 下頁
西窗一夜雨(1)


  車到漢堡的時候,天陰沉得象塗了一層厚厚的灰顏色,正下著瀟瀟細雨。志翱給我的信上說:「漢堡這個海港城市,入秋以後,常在陰雨中……」想來就是這個情景了。我穿上雨衣、提起箱子,懷著滿腔的激動,走下車來,預料中志翱該早等在下麵了。

  很出乎意外,月臺上並沒有志翱。我微微地有些失望,無精打采地向前走了幾步,就用眼睛毫不放鬆地在人堆裡搜索,希望能發現志翱。當然囉!特別是那些高大魁梧、風度瀟灑的男人背影,一個也不能放過。說不定那其中就有一個是志翱。如果我看准了那是志翱的話,一定象以前那樣,把手舉得老高,冷不防地一下子拍在他的肩膀上。他就會象只靈活的猴子般,突然轉過身來,兩手叉著,神采煥發的臉上綻開一片陽光似的笑容,用帶著南方口音的京片子說:「好哇!老張,又是您!」想到他那個「您」字,我就忍不住想笑。真是南方人打官話,用字不當,對最好的朋友也稱「您」,不倫不類的。他那口雜拌京片子當然是跟「小北京」白梅君學的。那時候,他們戀愛戀得好熱烈。幾乎天天在一起,志翱頗受她的影響,連那口寧波官話都變成了京腔。

  說起志翱,我頗有「我的朋友陳志翱」之感,有份難以壓抑的得意。當年在上海X大,志翱是「名學生」。他不但外表英俊瀟灑,功課又是出名地棒。雖然讀的是工科,但那手文章、那筆字,都不讓文學院的學生專美。別人功課好是書呆子,志翱不但不呆,反而幽默爽朗,出語詼諧,又是校籃球隊裡五虎之中的一虎。教授們對他格外器重,都認為他有天會成為揚名世界的大科學家。女同學們把他當成夢中的白馬王子。據慶萱告訴我,女生宿舍裡最常被提起的名字就是志翱。她們一致認為他和美國電影明星哥萊葛瑞畢克長得一模一樣。我們追女同學經常碰釘子,志翱反被女同學追得不耐煩。他的一顆心就在白梅君身上。白梅君的女高音全校知名,是音樂社的台柱。為了能同她多接近,志翱硬拖著我陪他加入了音樂社,也不管我是不是歌不成聲的左嗓子。學生時代的事真有趣。

  日子過得好快,和志翱在上海一別,已有二十幾個年頭了。二十幾年不是短時間,他也總多少變了一些吧?但無論怎麼變,志翱就是志翱,就如同一塊真金永遠是金。絕不會變成鐵或是石頭一樣。據說志翱在國外混得很不錯,已經躋身於世界馳名的科學家之列。這一點是我和所有認識志翱的人早就料到的。雖然志翱的信上從沒提過,那是因為他為人很謙虛。他向來就是謙謙和和,沒有一絲驕橫之氣的。

  象志翱那樣的人,天生成就是大將的材料,怎麼會不叱吒風雲?

  我始終不放鬆地在人堆裡搜索,可仍然沒看到志翱。這是怎麼回事呢?志翱的信上不是寫得明明白白:「……鄙住處離漢堡尚有四十餘裡之距離,弟當軀車前往迎接……」何以車到了這樣久還不見他來?難道是我弄錯了日期嗎?想著,我從上裝口袋裡掏出那封信來,匆匆地重看了一遍。一點沒錯,正是今天,十月三十一日星期天,下午十六點五十分。……唉!這次我又發現了一個錯字,驅車的驅怎麼能用「身」旁呢?我不能懂,象志翱那樣有文學修養的人,怎麼會常常寫錯字。志翱出國的頭幾年,每隔三兩個月總有封信給我,後來變成一年一封,現在是兩年一封。最近這幾年的信,差不多每封裡都能找出幾個錯字來。

  「哦Bitte Entschuldigung(對不起)——啊!老張。」一個氣吁吁的陌生聲音在我耳邊響起。

  「是志翱!是志翱。」我激動得幾乎叫起來,連忙抬起頭來。

  一個瘦長的中年人站在我的面前。我不禁愕然了,這個人會是志翱?如果是的話,何以與我記憶中的志翱相去得那麼遠?我驚得一時說不出話來,只怔怔地捏著手上的那封信,仔細地打量著那張陌生的臉。

  不錯,這個人是志翱。他只是變了,不但變了,而且變得太多。

  志翱的臉很瘦削,至少比以前瘦了一圈。往日顯得特別俊秀的兩頰是陷下去的,這就使顴骨看上去格外突出。他的眼睛掩不住見到老友的興奮,但卻沒了那份特有的神采飛揚的神色。如果說那眼光很沉著,倒不如說相當暮氣來得貼切。他臉色黯然而無光澤,雜在白種人堆裡,就更被襯得蠟黃精瘦的。最使我吃驚的是,他兩鬢的頭髮已經有些斑白,裹在深藍色潮濕的雨衣裡的肩,看上去單單薄薄,連背也有點佝僂了……

  我深深地倒抽了一口氣,無力地舉起我的手。

  「志翱——」我拍拍他的肩。

  「老張!」志翱生硬地叫,眼角上笑出幾條魚尾紋。「我去停車,來晚了,您路上好罷?」他還在喘息,顯然剛剛奔跑過。那個「您」字,使我聽來好親切。

  「還好。志翱,你可變了不少哇!」我故做輕鬆地笑著。

  「Ta,Ta(是,是)。二十幾年了嘛!什麼都變了。嗯——我看,我們就走罷!」志翱且感且歎的,接過我的箱子。

  我們在雨中急急而行,穿過車站前的廣場,又轉了兩條街,志翱停在一輛半新的灰色「奧帕」前。

  「parkplatz(停車的地方)不好找,停得遠了一點,對不起。唉!漢堡這個天氣!」志翱說著打開車門。

  我坐定之後,他小心地關上門,才自己上來,發動車子。我發覺他的動作緩滯而機械,往日那種運動員特有的敏捷勁兒全沒了。

  車在沿著海岸的公路上賓士,我愕愕地注視著海面上的滾滾波濤,心中感到很驚異,幾乎無法接受這個陌生的志翱。記得在上海時,每聽到誰說話裡夾英文字,志翱就會不以為然地笑笑,說:「這是個『假洋』。」而他自己呢?從見面到現在不過半小時的光景,話裡夾了多少德語!尤其他的口音,聽著可真古怪,仿佛是外國人說中國話,彆彆扭扭的。

  「漢堡這一帶的天氣就是這個樣子,常下雨。」志翱望著車上的雨絲,鬱鬱地說。

  我把眼光從海面上調過來轉向他,心裡可就在納悶,怎麼他的談話內容就總離不開天氣呢?

  「是哦!旅行的人就怕下雨。」我心不在焉地應著。

  「慶萱好罷?你們的孩子都不小了吧?」志翱問。

  「她倒還好,就是有點風濕病,天一冷就背疼。我們老大去年大學畢業,老二在念大三。」我的嘴上說著,眼睛卻注視著車窗上那兩支雨刷。雨水在它們的撥動中,一批去了,一批又來,無止無盡的。好多被時光撥去的往事,也被那些雨水沖了回來。「志翱,你在外國這麼多年,總是過得很好的吧?中國人能以研究科學在歐洲立腳,不是容易的事。」我關切地問。

  「我嗎?哈哈——」志翱以一笑代替了回答。那笑聲聽來似得意又似謙虛,甚至有些自嘲的味道。總之,非常複雜、古怪,在我的記憶中,從沒聽他這麼笑過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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