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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博士的巴黎假期(3)


  他和孫海琳交往是在下船的前一個星期開始的,那天早上他正倚著船欄看海上日出,孫海琳就輕飄得象個仙子似的飄在他旁邊。她主動地和他談些不相干的閒話,她的長髮在海風中飄蕩,她的柔美的聲音象似海上傳來的仙樂,她嘴角的笑窩是在晨曦中閃動的露珠,那樣清新,那樣美麗。如今,那顆亮晶晶的星已不再遙遠,它就在眼前。

  上岸之後,三四十個人就分成了幾小堆,互道珍重地分了手。孫海琳到巴黎去進藝術學院,他來到蘇黎世進了工業大學。

  在留學前他不知聽誰說的,歐洲的學位好得,念起來又快又容易。到了瑞士才知道,要念個博士學位可得長期抗戰的,他們的學制和中國完全不同,不肯承認中國的學籍,明明是大學畢了業的高材生嘛!可只算他兩年的成績,要他再取得大學畢業的資格,才可以繼續深造。既來之,則安之。算兩年成績就算兩年成績吧!於是,他就安心地過起留學生活來。

  初到異國他鄉,他想家,想念母親和祖父母,想念嘉陵江滾滾的流水,江畔白白圓圓的鵝卵石,用縴夫拉著的搖搖晃晃的大木船。而最使他想念得無法忍受的,是孫海琳,他心中唯一的女神。

  在下船的前一天晚上,他和孫海琳站在甲板上陰暗的一角,因為光線暗,就使他有了勇氣向她道出心底的那份愛慕。孫海琳聽了只是淡然地笑笑,並沒有責怪或拒人千里的樣子,他也沒膽子象電影上英俊的男主角那樣,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去吻她或抱在懷裡不停地說「我愛你!」之類的話。她是他心中的女神,當他向她傾訴愛慕之意的刹那,也是滿懷著虔誠與崇拜的心情的。

  到瑞士之後,他們就通起信來,孫海琳的信總是不即不離,不十分親熱,卻也並不冷淡,但那些信在他孤寂的生活中,無異於嚴冬裡的陽光,溫暖了、照亮了他整個的世界。

  家裡每隔幾個月都匯次錢來,這使他用不著象別的留學生那樣為錢發愁。趁著復活節假期,他到巴黎去看了孫海琳一次。她還是那麼美,嘴邊的笑窩還是那麼甜,在花都巴黎生活一年,她似乎更明豔入時了。

  那是F.C.王出國後的第一個假期,也是他生平最快樂的一個假期。孫海琳仿佛是老巴黎,自動做嚮導,帶他去參觀了凡爾賽宮,看了羅浮宮,又去看了高更和梵古的名畫。他對藝術原是十足的門外漢,但為了討好孫海琳,不得不裝出很在行的樣子。他們吃了幾頓著名的法國大菜,晚上去看芭蕾舞,去「紅磨房」和「麗都」看表演,最後還去了二十世紀最出名的服裝設計家可哥莎內的沙龍,孫海琳選了兩套名貴的春裝,她那纖濃合度、富於曲線的身材穿在那些漂亮的衣服裡,只能用「傑作」兩個字來形容。

  孫海琳的態度和她的信一樣,總是不即不離的,她帶著他去玩、去吃、去看名勝、買喜愛的東西,卻不讓他有說真心話的機會。那天黃昏在鐵塔上,他們倚在欄杆邊俯視著下面的巴黎市,他就鼓起勇氣向她大膽示愛,並去抓住她扶在欄杆上的手。孫海琳卻把手閃電般地拿開了,只用她那不笑也帶三分笑的眼睛對他笑笑。在他回瑞士的前個晚上,他和孫海琳在香榭麗舍大道上散步。她娓娓地敘說著一些同學間的趣事,他卻滿心都是離情愁緒。他們從香榭麗舍的頭上走到尾,又從尾走到頭,馬路中間的汽車成陣,燈光不斷地從臉上晃過,凱旋門象一座大山,黑壓壓地擋在眼前。就在那巨大的黑影下,他鼓起了勇氣吻她。孫海琳又靈活地閃開了。她還是那樣子,沒責怪也沒動氣,只眯著眼對他笑。

  半年的生活費就在那十天裡花光了,但他一點也不心疼,愛情是無價的。他愛孫海琳,而且相信自己在她心裡不會沒有地位。他每星期都寫兩封信到巴黎去,每寫了三四封信之後,孫海琳總複他一封。他認為她已是他的情人了,暗中常常計畫著將來結婚的事。但漸漸的,孫海琳的信越來越少,最後,終於斷了。於是他又第二度去巴黎。這時,家裡音訊全無,經濟斷絕了來源,生活變得十分艱難。他是坐二等慢車去的,為了節省,做了七個三明治麵包帶著,以做早、中、晚三餐飯。

  他到孫海琳寄宿的宿舍去找她,一個法國女孩迎出

  「你是誰?喬治楊嗎?還是羅拔蔡?」那女孩問。

  「我不是喬治楊也不是羅拔蔡,是F.C.王,剛從瑞士來的。」他困惑地答,想不出誰是那個喬治楊和羅拔蔡。

  「瑞士來的!」那法國女孩忍不住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會,說:「哦,我知道了!」接著就噗哧一聲笑出來。

  他知道自己的臉紅了,幾乎要爆發那忍不住的憤怒。孫海琳到底在人前把他形容成一個什麼樣的可笑的活寶呢?他不過是因為太愛她而顯得有些笨拙,她不該這樣輕視他的真情。不管怎麼樣,都不該在背後取笑他。

  「海琳不在嗎?我要見她。」他的臉板得毫無笑容。

  「孫海琳早不在巴黎了,你不知道嗎?」那女孩說。

  「不在巴黎?她到哪裡去了?」他感到意外。

  「到比利時去了。她下個月就要結婚了,和比利時的皮爾伯爵。皮爾伯爵送她的結婚禮物是個十克拉的鑽戒。他年紀是大了點,快六十了,可是孫海琳說那沒關係……」那女孩很有興趣地說。

  他的心仿佛被鞭笞著,巴黎不再是美麗的花都,而是處處塗著傷感顏色的愁城。

  從那次起,他就沒再去過巴黎。近十多年來,他在學術界的聲譽一天比一天地高,到處開會演講的機會很多。歐美很多大城市都去過了,唯有巴黎,他一直避免重遊這塊傷心地。算起來也有二十五六年了吧?可不是!那年他才二十五,如今已經入了五十大關。五十多歲!該算中年人或是老年人吧?大半生早過去了,時間是多麼無情啊!他覺得有些眼酸,連忙打住了思想。

  車到巴黎時他正在熟睡中,還是那個小男孩把他叫醒的:

  「喂喂,中國人,到巴黎啦!你是睡著還是醒著的?」

  F.C.王住在鐵塔附近新開的大旅館裡。他決心利用這一星期的時間好好地逛逛巴黎。在他的記憶裡,巴黎始終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城市。他要輕鬆地玩一玩,吃一吃。這些年,他的生活夠單調的,斷了經濟來源之後,他的生活變得十分艱難。瑞士這地方不給人獎學金,又不許外國人做工,他連著幾年暑期都到觀光區的餐館裡當茶房,十年之後才拿到博士學位。其間他的祖父母和母親先後死去,他已無家可歸,幸虧指導他寫論文的史密德教授拚著老命力爭,給他爭來個理想的工作位置,他也就無可奈何地待了下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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