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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博士的巴黎假期(2)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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同座的一家三口見他似乎並不熱心於同他們交談,也就不再說什麼。F.C.王又把臉轉向車窗外,他想了想,決心閉上眼睛裝睡,以避免他們再問那些難以作答的問題,「不想家嗎?」「不回去嗎?」洋鬼子們好象就會問這幾句話。問題是一點都不新鮮,但卻這樣的不易回答。哪個遊子不想家呢?誰願意終生做個異鄉人呢?他曾下過不只一百次決心要回國去。但也僅是「下決心」,始終缺少行動的力量。前兩年,他大學時代的同學黃炳南從臺灣出來考察,經過瑞士特地來看他:「萬里他鄉遇故知」,那份親切感自不用說,兩人談了整整一天一夜。黃炳南一再說: 「鳳翔,回臺灣來,象你這樣的人才哪裡都需要……」 當黃炳南說這話的時候,他也滿心感動地答應了,但事後仔細一考慮,決心又立刻動搖。二十幾年的努力,他好不容易的打了這點基礎。如今,他是國際間有點名望的科學家,他有很好的收入,可以過非常舒適的生活,他有最高級的「美兒柴的斯」跑車,彩色電視,奧米茄名貴金表,他的用品和衣服沒有一件不是最高級的貨色。瑞士的房價是世界上最昂貴的,但他的存款足夠買幢房子,他只是不想買,不認識他的人只知道他是個黃臉皮的中國漢子,認識他的,誰不知道F.C.王在學術上的成就?他得過好幾次國際間的科學獎,被很多大學和科學機構請去講學。如果回去,就得放棄這一切,下這樣大的決心,談何容易!而且,二十幾年的異國生活把他的習慣和思想都改變了很多,雖然在外表上他和所有的中國人沒有區別,但在精神上,他已在無形中變成了個不中不西的怪物……「回國」、「想家」,去它的厭死人的問題。F.C.王掏出太陽鏡換上了。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,預備睡覺。 火車每顛簸一下,F.C.王就覺得被輕輕彈了一下。那種搖搖晃晃、輕飄飄的感覺,使他悠然如置身在嘉陵江的大木船裡。他念書的時候,每逢星期假日回家都是坐船。江水那樣急,當船逆流而上的時候,就靠船夫們拉纖往前走。那時船就走得很慢,搖搖晃晃的……F.C.王再次地提醒自己:「嚴守原則,不許想往事。」可是那些久遠的往事比嘉陵江的水流更急,一股腦兒都湧到眼前來,想擋也擋不住…… F.C.王幼年喪父,是由祖父母和年輕守寡的母親撫養長大的,王家是地方上的大士紳,有的是田地房產和白花花的大銀圓,缺的是一點書卷氣。這使鎮上的爛秀才李二爺有了取笑的藉口,人前人後地說他們是祖傳的土財主。F.C.王的祖父生來就是個不服輸的人,如何能咽得下這口氣?他曾不只一次地對梳著朝天小辮,拖著兩筒清鼻涕的F.C.王說: 「阿翔啊!要是你能給王家帶點書卷氣來,我這個當爺爺的花多少錢都願意。」 F.C.王從小就是個老實聽話的孩子,拿回成績單總是堂堂皇皇的,沒低過前二名。由小學、中學而大學,一帆風順地畢了業。他大學學的是機械工程,教授中很多是在德國留學的人,常常講起歐洲的風土人情和德語系統國家強硬的民族性,這使得他對歐洲產生了不少神奇的幻想,當他向祖父要求來歐留學時,那位老鄉紳一口就答應了。 「你去吧!好好地遊學,念個什麼博士回來。博士等於前清的狀元,叫李老二那個爛秀才看看倒是哪個狠!我怕他羞也得羞死!」祖父痛痛快快地就把一大缸銀圓從地裡挖了出來,費了好多事才把那變成美金支票叫他帶著,還說: 「在外國不要省錢,該花的一定要花,你爺爺有的是錢。我已經托好了人,每兩個月兌次錢給你。」 臨走時,母親和祖母一人拉著他一隻袖子哭。 「阿翔啊!學完了就回來,不要在外面久待,莫忘了你娘啊!可憐你娘從你三歲就守寡……」母親泣不成聲地說。 「娘,不要哭,我出去念個博士回來叫你好神氣。」他抱住母親的肩膀安慰她。 「阿翔啊!你就是念不出那個見鬼的博士也要回來喲!莫要娶洋婆子,莫要戀著番鬼子地方不回家……」祖母哭著囑咐。 「你們女人家真是沒見識,阿翔出去念書是好事,看你們哭哭啼啼的——」 「快閉著你的嘴,都是你這個老殺生,你不曉得叫阿翔娶房媳婦好好守著家業,倒叫他到番鬼子地方去做流浪漢……」祖父一句話沒完,就被祖母給連罵帶怨地轟了出去。 他就在哭哭啼啼、叮嚀囑咐中上了旅途。 他是坐飛機到上海去搭船的,同路來歐的有三四十個人,其中有十四位女性。路上的生活一點也不寂寞。對他來說,這段日子尤其新奇美妙,使他步入一個從未經歷過的境界,初次體驗到愛情的激動。 就是她,一頭柔軟的垂肩長髮,雪白的肌膚,不笑也帶三分笑的眼睛,一笑起來嘴角就出現兩個又圓又小的窩。他第一眼看到她時就著了迷,變得茶不想飯不思的,常在深夜裡同艙的人都熟睡以後,偷偷打開鋪位上的小圓窗,對著漆黑的海洋發呆。 他和她沒交談過,只曉得她的名字叫孫海琳,是到巴黎學藝術的。她是船上最美麗活躍的女孩子,男性追逐包圍的對象,而那些人不是風度翩翩就是能言會道。這使得他這個嘉陵江畔小鎮上出身的農家子越發地自慚形穢,覺得她是一顆明亮遙遠、永不可能攀摘的星。 大學四年裡,F.C.王從沒追求過女同學。固然是他天生書呆子性情,把一顆心全放在書本上,也實在是學校裡那些女同學沒一個讓他動過心。X大一向以理工醫學院為主,文法學院是後來增設的,所以一直是陽盛陰衰。女生裡面凡是五官沒毛病的都算是美人。譬如說同船的陶近冰,別看她不足五尺的五短身材,一張長長的馬驗,成年地戴著一副近視眼鏡,可算是醫學院之花呢!居然也有幾個男同學為之顛倒。她還整天擺著一張冷臉擺架子,外號叫「一塊冰」。把她和孫海琳放在一起比的話,怕她頂多只能算得上一塊泥吧!唉!孫海琳,嘴角上那兩個小小的笑窩,那一身藝術氣味的輕盈與瀟灑…… F.C.王微微地轉動了一下身子,嘴角上飄過一絲笑意。 「媽咪,你看那個中國人睡著了還笑!」小孩子笑著說。 「安得烈亞,不要亂吵,他怕在做夢呢!」母親輕聲說。 「人睡著了都有夢嗎?那個中國人一定夢到了有趣的事,不然怎麼會笑呢?」小孩子很自信的口氣。 「嗯!也許吧!也許他夢到了他的家鄉。」那父親說。接著是重重地吸雪茄煙的聲音。 F.C.王感到一陣煙霧在面前飄過,他隱隱地皺了下鼻子,又轉動了一下身體,把臉更轉向窗外。他是不吸煙的。坐這個車廂是因為復活節期間旅客太多,「不吸煙車廂」的票賣光了,他生平怕煙味,更怕洋女人身上那股味,偏偏今天遇到兩種味道混合著向他進攻,他只好把呼吸儘量放得緩慢。在外國二十六七年,他潔身自好,沒有任何不良習慣,沒吸過一支煙,喝酒也只限於一點點。譬如說飯前一小杯開胃甜酒,或是餐桌上一杯紅葡萄酒,都有活血健身的作用。他非常注意身體的保健,早晨起來後和晚上臨睡前都要做健身操,生活規律得近乎死板。下班回來他總是自己做飯,常常燒一鍋紅燒肉吃三天。他唯一的興趣就是工作、看書、寫論文;只有下班回來那一刻才看看電視。早起早睡是他多年來的習慣,但隔個三天兩頭的就失眠可真使他頭痛。除了這一點,他自信生活得健康、潔淨而嚴肅。聽說相識的人裡有去老城的小街上找賣笑的女人的,他也不是沒遇到過。她們向他兜生意,他就集中精力想她們身上的羊騷味,硬把那顆猛跳的心定住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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