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趙淑俠 > 賽金花 | 上頁 下頁
一一四


  「能娶你這樣的人,我做夢也不敢想。可是——我窮,不過是鐵路局的一個小職員,無家無業……」

  「這都不是問題。榮華富貴我享過,過眼雲煙罷了,唉!瑞忠,我什麼也不要,只要你的誠心。我看你是個老實、重情的人。瑞忠,別擔心,我有法子把我們的日子弄得亮亮堂堂的。」金花臉上的憂傷一掃而淨,喜悅的光彩使她顯得出奇的美麗。

  「唔,金花,好姐姐。」曹瑞忠紅著臉怯怯地叫。

  【三十六】

  金花穿了一身素淨的竹布衫褲,梳著如意小髻,耳朵上戴著葉子形的翡翠墜子,衣襟鈕子上掛著一束雪白的玉蘭花,手上挽只小竹籃,迎著早晨溫煦的陽光,邁著輕快的步子,心神欣悅地走在弄堂裡的石板路上。

  「曹師母這樣早就去買菜啦!」住在弄堂口的鄰居太太正在門口洗地,見金花經過,笑嘻嘻地問。

  「早晨的菜都新鮮。我想趕早買條活魚。我家相公最愛喝雪菜黃魚湯。」金花幾乎帶些驕傲地說。

  「怪不得大家都說曹相公有福氣,曹師母賢慧呢!快快去買活魚吧!不耽擱你啦。」鄰居太太熱絡地揮揮手。

  金花出了弄堂,仍在回味著鄰居太太的話,想不到自己也會修到這一天,被人稱師母,稱奶奶,而且誇她賢慧,說曹瑞忠娶了她是福氣。這是何等可貴的讚美!

  當她決定與曹瑞忠結為夫妻的一刻,便暗自立下誓言,以前的賽金花譬如已死,今後的賽金花將隱名埋姓盡洗鉛華,安安分分地做曹瑞忠的妻子,她要與他白頭到老,再也不去涉那個「髒水塘」,她要好好地活,可不要像桃桃大姐說的:孤死,窮死,爛死。

  她咬牙忍痛,把洪老爺在柏林給買的鑽石花賣了三千兩銀子。兩千銀子給曹瑞忠運動升遷為總稽查,一千兩銀子買了這幢一樓一底的房子,兩口子就和和順順地過起日子來。

  共同生活一年多了,恩愛絲毫沒減,曹瑞忠不僅外表酷似洪文卿,連性情也十分相近,他總是那麼溫存體貼,說話輕言輕語,兩人之間從沒紅過臉。金花對曹瑞忠是越看越愛,覺得活了半生還是初次這麼幸福。唯一使她擔心而感到美中不足的,是曹瑞忠的體質太虛弱,咳嗽一天天加劇,找名醫診治,吃各種補品,都不見效,也許身體的痛苦影響了他的情緒,有時他會沒來由地愁鬱,看上去心事重重。一次她直截了當地問:「瑞忠,你不快樂嗎?跟我在一起不滿意嗎?」曹瑞忠急得把她摟在懷裡,連連叫道:「金花,好姐姐,我活了這麼大,第一次有人真心疼我,我太滿意了,真怕這日子轉眼即逝。」「傻瓜,我會永遠對你這麼好,日子長著呢!不要胡思亂想吧!」她安慰他,他也接受,但是過幾天又露出憂慮的神情。

  每想到曹瑞忠的愁悶,金花的心上便像壓著一塊石頭那麼沉重,她為不能使丈夫得到完全的幸福而憾然。

  金花到市場買了一條游水黃魚,幾樣蔬菜水果,又去店鋪買了幾兩燕窩和紅棗,回到家已是近午。吃過簡單午飯,和女傭顧媽一邊聊天一邊做針線——給曹瑞忠縫冬衣,接著就吩咐顧媽殺魚洗菜發燕窩,自己親手烹調。曹瑞忠的收入僅夠小康生活,金花必得精打細算,如今她只雇用這個蘇州娘姨顧媽幹粗活,細活多半自理,她不但不以為苦,反而覺得日子過得有興頭,強過終日坐在繡樓裡閑養著。

  傍晚,香噴噴的雪菜黃魚湯的味道溢滿小樓,八仙桌上早已擺好碗筷,金花梳理得淡雅潔淨,專等夫婿歸來,說說一天的新聞趣事,共用晚餐。

  曹瑞忠回來了,步履蹌踉,面色青白,消瘦的身體在杭綢長衫裡逛蕩。他進門話也不說,就靠在椅背上。金花連忙湊上去柔聲問:

  「瑞忠,你不舒服嗎?別是病了!」

  「別擔心,我不過有點累。」曹瑞忠說話時照例夾著咳嗽。

  「你的神氣確是很累。喝兩碗雪菜黃魚湯上床休息吧!」金花盛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放在曹瑞忠面前,他嗅了嗅,說了聲「好香」,便用湯匙慢慢喝著,但喝到半碗便放下,「我頭暈得厲害。」他說。金花把曹瑞忠扶進臥房,替他脫去長衫,安置在床鋪上。「好好睡一覺。」她的口氣像在安慰小孩,一隻手在他頸後來回輕輕撫摸:曹瑞忠的脖頸後有個巴掌大的疤痕,據他說是童年時被小夥伴打傷的。她聽了老大不忍,每當表示親熱的時候便常常這麼一邊撫摸一邊說話,好像這樣做就能挽回他所遭受過的不幸似的。今天她剛觸到他的皮膚就失聲而叫:「你病了,熱得火燒一樣。」

  曹瑞忠病倒了,咳嗽加劇,熱度不退,消瘦的兩頰如塗了胭脂般緋紅,連著吃了十幾付藥也不見效。一天傍晚,他忽然大口嘔出鮮血,半邊床被腥熱的血水浸滿。金花嚇壞了,吩咐顧媽去請醫生。曹瑞忠拉著金花道:「好姐姐,我今生能娶到你,是我的造化,怕是天妒有情人,到不了頭……」

  「不要胡思亂想。」

  「你對我千好萬好,我不是沒良心的人,只想盡力報答。」

  「我們是夫妻,談什麼報答不報答。你病得不輕,快找大夫來是真,別的話可以慢慢談……」

  「不,醫生治得了病,治不了命,別費事吧!你也看得出,我這病不是一天兩天做成的,神醫也醫不好。我有話非跟你說不可,再晚就說不成了。」曹瑞忠拉住金花不放。

  「什麼話呀?非要搶著現在說?」見曹瑞忠嚴肅的神情,金花不禁疑惑了:「你說吧!我聽著。」

  「金花,好姐姐,我對不起你,我騙了你。」

  「哦?」金花一下子坐直了,目光定定地停在曹瑞忠臉上。

  「我娶過親……」

  「你居然騙我,你……你娶過親,你為什麼……」金花又驚又怒,而更多的是傷心,一使勁甩掉了曹瑞忠拉著她的手。「原來你娶過親!」

  「其實也不算娶過親,我沒娶她,不過她算是我的老婆。」

  「這叫什麼話!你沒娶她她怎麼算你老婆?看你蠻老實,想不到更陰壞。現在你一個字不許瞞,把事情實實在在地告訴我,要是我發現有假話,哼!」連曹瑞忠也會欺騙她,確是做夢也不曾料到的,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人可信任嗎?她感到自己用全力維護著的小天地已在一瞬間碎成片片,這打擊對她太猛烈也太突然,以至無力承受。她像一朵被暴風雨摧毀的殘花,迅速地枯萎凋謝,剎時間現出憔悴的老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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