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趙淑俠 > 賽金花 | 上頁 下頁
一一一


  「哦!原來是站上的職員。貴姓啊?」

  「姓曹,叫曹瑞忠。」曹瑞忠指著他走來的方向道:「前面的鐵軌出了麻煩,正在修,不久就可以開車了。」

  「不久嗎?已經夠晚了,車到蘇州恐怕城門已關了呢!」

  「唔。糟得很!你一定要進城嗎?」曹瑞忠很抱歉的口氣。

  「是的。告訴你吧,我叫賽金花。你去跟同事們打聽打聽,說不定有誰會知道。我現在是個犯人,押解回籍的,車上還有兩個解差跟著呢!回到蘇州老家我就自由了。我恨不得立刻到家。再說,也不想在城外住客店。」

  「唔——」曹瑞忠認真地思索著。「有了,車到蘇州後我去給你找一隻小船,走水路進去就不用過城門了。」

  「曹相公,那就謝謝你啦!」

  車到蘇州時已過午夜。曹瑞忠陪同金花一行到碼頭雇了船,站在岸邊看他們離去。

  白色的人影朦朧了,消逝了,水上的聲色繁華光燦燦地來到眼前,初夏的風涼之夜,是文人雅士尋樂的好時光,小船行經倉橋濱附近河面,只見幾艘明窗畫舫燈火通亮,窗裡人影晃晃,悠揚的歌聲借著水音冉冉傳來:「……良晨美景奈何天,賞心樂事誰家院……」一個脆嫩的聲音在唱。

  金花看到光陰在滔滔倒流,一個天真未鑿的小姑娘,身穿粉紅襖,頭戴綠翡翠,新鮮得像花蕊上的露珠,多少王孫公子匍匐在她的裙下,歌頌著她的美麗,爭著奉獻他們的所有,換取她的笑靨和肉體,她慷慨地、零零星星地在賣,以為永遠賣不完,永遠不會老。二十年過去了,她變成了一個一無所有的、被押解回籍的犯人,燈紅酒綠富貴榮華不過是鏡花水月一場空,未來的前途惹她愁苦……「一朝春盡紅顏老,花落人亡兩不知……」另一個女孩子又在唱。

  河上夜風強勁,金花冷得抱緊了肩膀,泥菩薩般定定地坐在船頭,對著黑黝黝的河水,眼眶一陣酸熱。

  發配回籍不是有面子的事,金花每天就周旋在思婆巷那幾間老屋裡,很少外出遊逛,有次去觀前街買頭油被人認出,立時圍了一群人指指點點,弄得她連著許多天心裡疙疙瘩瘩。她消磨日子的方法就是跟弟媳閒聊。

  「再說說你遇到德宮的經過。」

  「姐姐,我已經說過好幾遍了。」

  「再說一遍,我愛聽哪!」金花差不多是央求的口氣。

  弟媳帶點不耐煩地嘆息一聲:「那次我去城外的廟裡還願,廟門口停了幾頂轎子,我問管門的小尼姑是誰家的內眷?她說是洪狀元的兒媳婦帶著小姑子德小姐來給洪夫人做佛事。我聽說德宮在庵裡,就巴巴地等在外頭。不一會,她們出來了。一個身量細高的小姑娘,後面跟個矮胖的老媽子。」

  「不對啊!阿祝是個大個子。」

  「一定是阿祝走了,或是老了死了,換了新的。」

  「哎喲!那怎麼行?德宮哪裡會習慣?阿祝是從她一出生就帶她玩的。」金花蹙起眉峰。「怪不得德宮那麼瘦。」

  「唉!瘦是瘦了一點,氣色也不很好,怕是底子弱。」

  「不對,德宮的底子很結實,小時候又圓又胖,臉蛋兒紅得像小蘋果。他們沒好好待她。」金花氣呼呼地。

  「姐姐別著急,德宮也不算很弱。」弟媳後悔說話走了嘴,連忙設法彌補。「女孩兒這個歲數多半瘦一點,長大了會壯實的。」

  金花沉思著不作聲,過了好一會才問道:「弟妹,你說我去看看她好嗎?」

  「我看不好。看看又怎樣?你更傷心,她也不能認你,反倒弄得她心神不安。再說,洪少奶奶——我是說她嫂子,哪會答應呢?姐姐,死了這條心吧!權當你沒生養過。」

  「我怎麼沒生養過?我明明生過兩個孩子!」

  「唔。」弟媳找不出更好的話來安慰,只得岔開話題:「那個尼姑庵裡有個叫了淨的姑子,說是認識你。」

  「了淨?准定是桃桃大姐。她什麼長相?」

  「黧黑的一張圓臉,杏核眼,薄嘴唇,五十多歲。」

  「倒像是桃桃大姐,可是桃桃大姐是張銀盆臉,雪白,怎麼會是黧黑色呢?」金花果然轉移了注意力。

  金花跟弟媳正談著,一抬頭,見曹瑞忠站在天井的另一頭,不禁喜得轉悲為笑:「你怎麼不聲不響就進來了?」

  「老太太在門廳,她說你在裡面,叫我進來。」曹瑞忠穿著一身藏藍色的半舊夾衫,頭髮梳得纖絲不亂,臉像剛洗過那麼潔淨清爽。他沒說話先笑得露出兩顆尖尖的犬齒,越顯得唇紅齒白,語調也總是那麼平和文靜。「這是一點藕粉和酥糖,都是二爺愛吃的。」他把手上的紅紙包交給金花,接著轉過身去捂著嘴連連輕咳幾聲。

  「勞你費心,每次都帶東西。」金花把曹瑞忠讓進堂屋。

  堂屋正對天井,比兩旁的隔間明亮,但也是暗森森的。屋內陳設簡單,地中央有張八仙桌和四個酒缸形的五彩瓷凳,朝南靠牆處擺了只高腳幾和兩把太師椅,十二個小金人自鳴鐘在幾上嗒嗒地響,對面掛著的大油畫鮮活奪目,在這簡陋的屋子顯出不相稱的華麗。

  「總聽說西洋人畫油彩,可沒見過,在二爺這裡算是開了眼。」

  「是嗎?」金花直視著曹瑞忠那張細緻的臉,發現他不僅神似洪文卿,神情間也頗像沈磊。這次在蘇州又聽到沈磊的消息:上個月他回鄉奔母喪,動身歸去前曾來家向弟媳打聽她的下落,弟媳給了他她在北京的地址,而她竟又離京回籍,「不該見的人便永遠見不著。」她自嘲地說,心中黯然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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