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趙淑俠 > 賽金花 | 上頁 下頁 | |
一一〇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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過堂在混亂中結束,金花照舊收監,但換了最上等的牢房,不但有床鋪桌椅,也有洗澡盆,而且還可以從外面的小飯館叫菜。金花樂於享受這些優待,但心裡卻不住猜測,是哪位大官替她說了好話托了人情?直到四個德國使館武官處的軍官來獄中探望,謎底才揭曉了:原來德國公使聽說金花犯了殺人罪被押在監,後來又聽說正堂葛寶華聲稱金花是妖孽、禍水,留在世上無非是貽害蒼生,敗壞道德,已決定判她死刑。所以及時找了慶親王,明白地告訴他:「洪夫人對和議貢獻很大,我們很感謝她,如果你們把她處死,我們是不會坐視的。」 「要不是貴公使說起,我還真不知道有這回事。想來案子不至很嚴重,我會派人去關照,死罪是決不會判的,公使先生請放心吧!」慶親王客氣而親切,一口答應。 金花聽德國軍官如此說,非常痛恨慶親王的虛偽,不過也不想在洋人面前拆穿他的真面目,只說了些感謝的話,並順便打聽瓦德西的近況,一個軍官道:「瓦德西元帥和我們公使並沒聯繫。他退休了,住在哈奴瓦老家,聽說正在病著。」 「什麼病?不很重吧?」 「好像是腸子方面的病,從東方回去他的身體就不好,願上帝保佑瓦德西將軍快快恢復健康。」 「讓我們這麼希望吧!」金花說。 自從四個德國軍官來過,金花就成了獄裡的特殊人物,獄卒不敢惹她,獄官巴結她,正堂葛寶華大人板得鐵青的面孔也明顯地松活了一些,雖然仍舊拒絕她請求保釋或會見家人的要求,處死和動刑之類的恫嚇話倒是不提了。 【三十五】 火車顛簸得厲害,吊在頂上的兩盞洋油燈像女人耳朵上的墜子,搖搖擺擺顫動個不停,讓人神經質地擔上一份心思,真怕那裡面的油會晃出來。 昏黃色的光暈似混濁的濃霧,彌漫在簡陋的三等車廂裡。乘客坐得並不滿,全在熟睡著,鼾聲夾在輪軌撞擊的巨響中,形成一種非常奇特的噪音,那聲音令人有可笑,也有與外面黑茫茫的靜夜不相襯的感覺。 金花是車廂中唯一清醒的。熟睡的母親靠在金花的肩膀上,她睡得那麼香甜、那麼安寧,手裡的四方形包裹抱得緊緊的,看上去倒像個不曉事的老嬰孩。金花不敢稍動,怕把母親驚醒,腰杆子仍然坐得筆直,翻江倒海滔滔奔騰的是腦子裡千愁百結的思緒。 遞解回籍是她不曾料到的,家裡的變化更是令她瞠目結舌,她幾乎當場暈死過去。班子裡上上下下五十來個人走得一個不剩,四十四匹馬、嵌寶鏡臺、霞璽鎮尺、織金煙盒、銀絲畫屏、成堆的金元寶、大銀元、櫃子裡的綢緞衣服和珠寶首飾,全沒影了。空空的幾進大院子,只剩下一個被嚇傻了的老母親,母親手上緊緊地抱著瓦德西伯爵送的小金人自鳴鐘。 「媽媽,人呢?孫三爺,姑娘們和夥計老媽子們呢?」 「走了。帶著大包小包,都走了。孫三爺從我手裡拿去了鑰匙,說要取銀子營救你。他沒去救你嗎?我看他趕了一輛騾車,帶了二十來匹馬,跟月娟姑娘一起走了。」母親眼睛瞪得直直的,夢囈般地說著。「他們想要這個金鐘,我抱著不放手,我說:『誰敢搶,我就撞死給你們看,』嘻嘻!到底被我保住了。」 「媽媽,你做得好。看看,這是什麼?」她打開金鐘下面的小門,拿出藏在裡面的一枚鑽石花——多年前洪老爺在柏林給她買的,這也就是她僅有的了。 聲名、財產、同甘共苦的伴侶,一瞬間全部失去。如今的賽金花穿著舊衣,抱著小包,攜著老母,是個正在被押解回籍的罪犯。由北京到上海,她已在火車上過了三天三夜。今晚在上海坐上這趟去蘇州的火車,路途原不算遠,照說早該到了,只因為半途中車頭出了故障,延擱了幾個時辰,把這無趣又無奈的旅程拖得更長。 車速漸漸緩慢下來,汽笛嗚嗚地鳴叫兩聲,輪子不動了。熟睡的人一個個自夢中驚醒,金花母親也醒了,「到蘇州了嗎?」她揉著眼睛問。 「沒有吧!不像啊!」金花朝窗外張望,不見一絲人跡和一幢房屋,只見空蕩蕩的原野。「怕又出了毛病吧!」她說。 乘客耐心等待著,半個時辰過去了,火車仍然不動,也沒有人來說明情況,眾人開始鼓噪,有人怨,有人咒,金花站起道:「大家別急,我下去問問,看是什麼緣故?」 「你不要隨便跑。你跑了我們如何交差?」坐在斜對面椅子上的兩個解差中的一個說。 「老總,你瞧瞧這荒郊野地的!就算我生了翅膀也飛不遠的。我還有個老娘押在這兒呢!你們放心吧!」 一彎鐮刀形的小月牙,幾顆明明滅滅的小星星,高懸在灰濛濛的天空上,把遠處的山岡和近處的樹群映出一脈影影綽綽,描繪出一幅淒寂得悸人的夜景。 金花站在車門前眺望了一會,順著鐵道往前走去,剛走幾步,就發現不遠處有個拎馬燈的人緩緩迎面而來。 「火車頭又出了毛病嗎?這裡是什麼地方?離蘇州還有多遠?」不待他走近金花便提高嗓子問。 那人沒有答話,依然往前走來。馬燈拎得很低,金花清晰地看出,他穿了一襲純白色的長衫,衫角在夜風中顫顫飄搖。 那人在金花面前停住腳步,還是一言不發,卻把馬燈提得高高的。兩張臉在燈光的照耀下明亮了,兩個人也不約而同地猛然一驚。 金花的心跳得怦怦的。這個人是誰呢?不會是洪老爺的鬼魂吧?天下會有生得這麼相像的人?瞧那五官——眉、眼、直挺的鼻樑、容長的臉龐、白淨的皮膚,特別是那副玉樹臨風的身架子,文靜儒雅的表情,她斷定洪老爺年輕時就是這個樣子的。莫非洪文卿在陰間聽說她遭了惡運,受了委屈,特來佑護她安慰她的? 「深更半夜,你一個婦道人家怎麼在野地裡跑?」那人開口了,文謅謅的。金花終於知道,他不是洪老爺的鬼魂,而是一個真正的人。她調理了一下情緒,笑著道: 「我這個婦道人家什麼都不怕。你知道我是誰嗎?」 「不知道呢!沒見過。」那人靦靦腆腆地說。 「你聽過一個叫賽金花的嗎?」 「賽金花?——沒聽過啊!」那人輕咳了一聲。 「賽二爺,狀元夫人。沒聽過?」 「沒有啊!我見識少,別見笑啊!」 「哦?」金花真的吃驚了。一個這樣儒雅俊秀的年輕男子,居然沒聽過名震九城的賽金花,叫人如何能夠相信?「你也是這趟車上的乘客嗎?」她忍不住好奇地問。 「我是隨車的稽查員,住在昆山,專管昆山到蘇州這一段。」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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