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趙淑俠 > 賽金花 | 上頁 下頁
一〇八


  金花在蘇州辦完事,接著到上海採辦什物,等船北上。一天到法租界去逛洋行,剛要進門,迎頭被兩頂停下的小轎擋住。前面的轎子走下一位年輕秀麗穿戴講究的太太,後面的一頂是個奶媽模樣的婦人,懷裡抱著一個白胖的男娃娃。金花立刻認出,這位太太是幾年不見的碧柔。她喜出望外,連忙快步趕上前去,叫了一聲:「碧柔妹妹,還認識我嗎?」

  碧柔怔了怔,睜大兩隻毛茸茸的眼睛淡淡地瞅著金花道:「真是不敢認了,是金花姐姐嗎?」

  「唔!」金花火熱的心頓時冷透,嘲諷地牽著嘴角笑笑:「看妹妹這氣派,准是唐相公發了。如今妹妹做了貴夫人,又抱了胖兒子,多叫人羡慕啊!可是貴人也太健忘了,怎麼把當初冒死幫助你的人都忘了呢?」

  「金花姐姐說哪裡話,我真是沒認出來。」碧柔朝金花上下打量一陣,仍是淡淡的:「你的情況怎樣?」

  「我?這輩子是沒法子超生了,做的還是老買賣,哪有妹妹你那麼好的福氣呀!」金花見碧柔只望著她不答話,眉眼間甚至露出不耐煩的表情,覺得多說也沒意思,便也漠然道:「好吧!再見了,尊貴的太太。」

  碧柔的態度刺傷了金花的心,一路上鬱鬱悶悶地回到北京,見了孫三捺不住氣憤地道:「當時我要是聽你的話,把那個娼婦留在班子裡就對了。真是婊子無情戲子少義,為了成全她,立山大人白白搭上一條性命,我擔多大風險?搭多少銀錢,多少心思?嘿,今天她身份高了,不認我了。也好,從此再也不做這種傻事。」

  金花把遇到碧柔的經過詳細敘述了一遍,孫三道:「金玉良言你不信嘛!想想看,我還會害你不成?以後還是聽點我的吧!」

  南方買來的幾個姑娘個個綺年玉貌,金花的頭痛病治癒了大半,本人也出面交際應酬,金花班果然應了風水先生的話,生意一天比一天盛,賽二爺又恢復了往昔的豔名,王公大臣、文人雅士、名公子和大富豪,要找尋歡作樂的去處,總忘不了她。

  離開五個月歸來,金花漸漸發現家中起了不小的變化。第一個變化是孫三,他不再提著鳥籠滿街溜,也不再跟她拌嘴動粗,他變得溫馴而平和,如果她發脾氣或責備他,也不分辯,反而笑瞇瞇地安慰她,耐心地解釋、開導。金花想不通,是什麼使孫三變了個人?

  第二個變化是月娟。從金花第一天掛牌開班,月娟就跟著她,從上海到天津北京,前後整整十年,月娟總是那麼柔順乖巧,她也從來沒有擺出當家媽的身份,彼此的關係很是和諧。但是這次回來後月娟變了,變得對她不假辭色,找碴兒跟她爭吵,每天懶洋洋地睡到近午才起,不是挑剔飯不好就是挑剔菜不鮮,一言不和反鎖上門不見客。弄得金花無可奈何。

  第三個變化是連連地丟東西丟錢,鎖在抽屜裡的金子銀子會不翼而飛,值錢的擺飾和首飾已經丟了七八樣。金花氣得犯了頭痛病,把全院子的人,從馬夫廚子到姑娘,全搜了一遍,沒有絲毫線索。「依我看,說不定是哪個不成材的客人偷的。」孫三說。月娟被搜之後跟金花大大地衝突了一場:「你把我當賊待?你搜出什麼了?別說我沒偷沒拿,就是拿了你什麼也是應該的,給你賺了十年銀子,你還不夠本?我正想跟你攤牌呢!我快上三十的人了,不想賣了,拿錢來,我走。」月娟在屋裡隔著窗子叫。金花怕有客人聽到,急得咬牙切齒。

  「整天這麼吵吵叫叫,不分上下,這太不成體統了。我念她多年跟我,對她客氣,這個娼婦怎麼不懂呢?孫三,把門給我踹開,我進去收拾她。」金花說著就要往裡沖。

  「算啦!你要演全武行嗎?月娟說的也沒錯,快三十的人了,你該放人家走。」孫三拉住了金花。

  「咦?你這是對誰說話呢?我放她走,怎麼放法?像嫁碧柔一樣把她嫁掉嗎?不會再有那種事。」金花狠瞪了孫三一眼,轉身對窗子裡道:「你要是有相好的客人呢,不妨叫他來談條件。要是真不想吃這碗飯,想退出班子呢,也得談條件。我花大把銀子把你買來的,就白白放你走了不成?這些年來我對你總還不錯吧?有話不妨明說,總這麼鬧算哪門子的規矩?」

  家裡的瑣碎事弄得金花不勝煩惱,外面陸潤庠和孫家鼐又差人來對她警告,要她為洪家和全體蘇州人留些臉面,停止掛牌營業,「你的所做所為,讓我們都抬不起頭。」那人學著陸孫兩位朝廷重臣的話說。

  「奇怪,他們放著國家大事不管,專管我!你回去說,我要做什麼是我自個兒的事,不勞他們費神。」金花傲慢地翹著光滑秀氣的下巴,把來人給趕了出去。

  陸潤庠和孫家鼐的干涉,越發激起金花的憤慨和不平,下定決心不妥協,誓與他們抗衡到底。她要加倍地振興業務來氣氣他們。但是月娟的態度使她看清,除了放她走路之外沒別的途徑可行,於是她重新買個年輕姑娘,補月娟的缺。

  新買的姑娘十九歲,瓜子臉,雙眼皮,穿著藍布大襖,紮著紅布腿帶,看上去像個剛從鄉下來的孩子,卻在小李紗帽胡同的茶室裡混過七八個月了。

  「嗯,模樣還不錯,我新買的姑娘名字都帶個鈴字,你就叫鳳鈴吧!」金花端詳著鳳鈴說。鳳鈴低垂著頭,兩眼盯著腳尖,一句話也不答。金花見鳳鈴沒反應,便又自顧自地說了一些,鳳鈴始終不開口。金花開始動怒了,指著鳳鈴道:「你也不是沒見過世面的人,不要做出這副嘴臉。吃我們這行飯的,全是苦命人,你好好聽話我不會虧待你,你要是耍脾氣扭著來呵,我可也不是好惹的。」

  鳳鈴仍然兩眼盯著腳尖,木頭人似的不言不語。金花真的發怒了:「你們把她帶到她的房裡去。這兩天我不叫她,大後天鹿中堂的少爺來擺席,請許多重要人物吃午飯,到時候你給我打扮得光光鮮鮮漂漂亮亮的出來陪客,要是不聽話啊!你就試試看。」

  鳳鈴被秀鈴、麗鈴兩個姊妹扶到房裡去了,依然無話。

  鹿大少是九門提督鹿傳霖的兒子,他席開兩桌,請的全是跟他身份相等的公子王孫。金花一早就吩咐姑娘們梳洗打扮,只有鳳鈴仍是紋絲不動的勁兒,金花到房裡去催她兩次,頭次厲聲命令,第二次順手朝背上甩了兩掌,第三次叫秀鈴去催,秀鈴急慌慌地向金花報告:「鳳鈴的樣子不對,恐怕生了暴病。」金花趕過去看,只見鳳鈴眼珠通紅,喘氣急促,雙眉痛苦地曲扭著,腳邊的地上丟著一個空煙膏罐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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