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趙淑俠 > 賽金花 | 上頁 下頁
九九


  「他們都很想家,在這裡吃住都不習慣,各國兵營裡都在流行痢疾,每個禮拜都有病死的。唉!可憐的年輕人,真希望他們快回自己的家鄉去吧!」

  「和議不成他們是回不去的。如果你堅持要以太后抵命,和議便永遠達不成。」金花欠欠身子,坐得和克林德夫人更近些。「你在中國住了這樣久,不會不知道的,對我們中國人來說,太后做什麼都是對的。太后的命比全中國的老百姓的命加起來還重要得多。要太后抵命是根本不可能的。」

  「哦?」克林德夫人怔怔地想了一會道,「難道我丈夫就白死了不成?」口氣倒是緩和多了。

  「兩國交兵,不斬來使。這次我們犯了大錯誤,自然是要表示歉意的。在中國,最大的光榮莫過於立牌坊,就像在德國立銅像一樣。」金花眉眼傳神,話說得甜蜜親切。「牌坊好大的,上著各種顏色,繪著花卉鳥獸,再刻上克林德男爵的生平事蹟,和中國方面道歉的文字,該是多麼隆重光榮!幾十年後,不,幾百年後,凡是到北京的人都會看到,你想,那不比抵命好多了嗎?」

  「唔——」克林德夫人果然被金花的一番話說得動容,她斂眉尋思,拿不定主意,但終於改口道:「你說得也對,造座牌坊更有紀念性。不過,就這樣便宜了慈禧太后我真不甘心,我要她道歉,要跪在地上給我道歉……」

  克林德夫人一句話沒完,金花已經腰肢一扭,輕巧地滑下沙發,跪在克林德夫人跟前。「讓我替她道歉吧!好不好?別再傷心氣悶了。我們快快幫助和議達成,讓大家和和平平地過日子。」

  「哎唷,洪夫人,你怎麼——請起來吧!」克林德夫人把金花扶起來。兩個女人諒解地互望著笑了。

  金花任務完成,騎著大黑馬,高高興興地回到石頭胡同的新家。

  這是一座精雅的宅第,前後四進院子,幾十間房,旁門進去的跨院是馬廄。孫三已從通州把金花的母親、幾個姑娘和十幾個僕人接來,加上新雇的一群馬夫,四十多口人開銷甚大。金花仍舊幹起她的老行業來,但礙於「賽二爺」的名聲太響,走到任何地方都會贏得感激與驚贊之聲,彷佛她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,身份地位忽然變得崇高了似的,再加上有瓦德西和克林德夫人等名流在眼前,她不能不顧及尊嚴,因此沒有正式掛牌,只擺出半住家的局面。

  金花見院外停著車馬,就知道有客來訪。近月來幾乎天天有送禮的、問安的、探親的——好多王公大臣的兒子認她做乾娘乾姐,推都推不脫。她剛下馬,門房便湊上來,說內務府宗二爺、肅王府的三公子、和荀貝勒的大公子,等在裡頭多時了。

  金花掀開串珠門簾走進屋,等著的幾個男人立刻像約好了一般,霍的一聲站立起來。

  「乾娘好興致,又騎馬去啦?我爹說上回見乾娘精神不大足,想是太累了。他特別托人買來吉林長白山的千年老紅參,叫我送來給乾娘進補。」肅王的三公子長得橫寬矮胖麵團團的,手裡獻寶一般地捧了個錦盒。

  「你父親太費心了,我讓你們二十來歲的人叫聲乾娘已夠折壽的,再吃下千年大紅參還受得了!」金花嘻嘻哈哈,一點也不在乎。經過這場浩劫,她算是看透了王公大臣們的作為和能耐,覺得他們既愚且詐更缺膽量,原有的幾分敬重轉成了輕蔑,對他們說話也就帶幾分放肆。「你把盒子放在桌上吧!回去謝謝你爹。」

  荀貝勒的大公子只小金花三歲,生得人高馬大滿下巴的青胡茬子,看上去比金花還老相,但他叫起乾娘來最是親熱。他也是來請安送禮的。「這種珍珠膏外面是買不到,是大內的老師傅用秘方專給老佛爺配的。老佛爺不在京裡,他閑著也是閑著,我爹就叫他給乾娘配了一大罐。說是擦了皮膚白嫩不起皺紋。乾娘試試看靈不靈?」他說話時眼光停在金花微微鼓起的胸脯上。金花接過罐子,打開蓋兒嗅嗅,笑道:「好哇!我擦了它就永遠不會老啦!」

  「二弟,」等在一旁已有點不耐煩的宗二爺,牽起金花一隻手便往外走。「你跟我來,給你看個稀奇物事。」他神秘又討好的。金花並沒跟他拜把子,而太后面前的大紅人,位高名大鬚髮斑白的內務府大臣宗二爺,竟自做主張稱金花為二弟了。

  宗二爺把金花牽到跨院的馬廄裡,指著一匹兩尺多高的小馬道:「我知道你新近學會了騎馬,給你弄了匹稀奇的小高麗馬來,你瞧瞧它的顏色,它的皮毛!你見過這個種的馬嗎?」

  「哎呀!確沒見過。」金花仔細瞧那馬,身上是銀褐色的光亮如緞的毛,頸上的鬃中間是黑,兩旁是白,中間的黑線從背脊直通馬尾,真是美麗已極。她正要去摸,宗二爺連忙擋住道:「別碰,你別看 它個頭不大,脾氣可凶,發起蠻來你受不了。」他突然伏在金花耳旁嘻嘻的:「它就像我。」

  「像你?呸!」金花瞟著宗二爺。「馬是真好。可是連騾帶馬我已經有四十三匹了,都是老爺們送的。你叫我把它往哪兒擺?我看你留著自個兒用吧!」

  「不賞面子嗎?賽二爺有瓦大帥就忘了老朋友。」

  金花隱隱皺起眉頭,自然是收下。

  「二爺,慶王府和醇王府的幾個小王爺到啦!」門房來報。

  「我就來。叫姑娘們先陪陪……」金花話沒說完,一抬眼見荀公子站在跨院門口,接著肅王的三公子也來了。

  「你們回去吧!跟你們老爺子說,盡可放心,治罪名單上沒有他們。」金花小聲說,把兩人打發走了。

  金花回到裡院,遠遠看到廊上站著四個衣冠華麗的壁人,他們之中最大的也還是個孩子,但已個個出落得面如冠玉,眉清目朗,舉手投足間流露著富家子弟的貴氣。幾個人見金花進來,遠遠地就請安作揖,口呼乾姐。

  「聽這幾張小油嘴叫得多甜。你們這幾個孩子,怎麼生得這樣標緻?我看你們實在應該去見見瓦大帥,看了你們他就不會一開口就罵人了,叫那洋老頭也見識見識。知道咱們王族裡也有璧玉一般的人。」金花輪流拍拍四個人的臉蛋,一扭身帶頭走進客廳。傭人奉上茶點,金花從玻璃櫃裡拿出個大鐵盒。

  「這是瓦大帥送我的洋糖,好東西啊!除了你們這幾個小油嘴別人我是不給的。嗯,嘗嘗吧!」金花把盒子端到幾個人面前,每人拿了幾顆,吃著談著。

  「你們就是來請安的嗎?沒別的事?」金花點上一支細長的洋煙,徐徐吐著煙霧,明知故問地說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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