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趙淑俠 > 賽金花 | 上頁 下頁
九八


  周某彆扭地看看她,袋口一紮,收起金子。

  「朝廷的困難我懂得。我會遵照李伯爺的意思去辦事,能辦到什麼程度我也不敢說。承瓦德西元帥念舊,很看重我,可是我也得有分寸,不能提過分的要求。」

  「是的是的,李伯爺會體諒的,不過慶王爺那方面……」

  「周老爺,你要告訴慶王爺和李伯爺:徐承煜陷害忠良,壞事做盡,他是個非死不可的人。我不會為他開脫的。如果慶王爺和李伯爺不滿意,我就乾脆放手不管。你先把我的意思轉達了,立刻給我回話,我才能決定管不管這檔子事。」她板著面孔,一字一句說得堅定,姓周的只好回去覆命,當天晚上他就回話:「慶王爺和李伯爺同意賽二爺的意思,說會迫使朝廷非處死徐承煜不可,就說是民命難違,『採訪都人公論』。伯爺請賽二爺多跟瓦大帥討討情,總是咱們這邊吃虧越少越好。」姓周的討好地笑著說。

  「我知道了。待有結果會通知你。」她一揮手把姓周的打發走了。

  瓦德西伯爵對她的信任令她感激,凡是她的要求他都允為設法,可恨的徐承煜是死定了,端王載漪和瀾公爺可能免死充軍。聯軍的軍紀大為改善,目前已少有搶劫奸殺,商家都開業了,老百姓漸漸恢復了正常生活,立山大人的靈柩也風風光光地即將入土,最使她感到安慰的,是瓦德西採納了她的建議,並且發動了其他各國的公使共同具名核定:徐用儀、許景澄、袁昶、聯元、立山等五個大臣,「應立行開復原官以示昭雪抵償之意。」凡是聯軍方面提出的要求,李鴻章和慶親王奕劻無不忠實地轉達朝廷。朝廷裡從太后、皇上,到親王大臣,全領教了洋人槍炮的厲害,平日作威作福,這當兒全變得低聲下氣逆來順受。想想朝廷裡的暗無天日,忠奸不分,金花立時感到渾身的血脈都在膨脹,覺得給那些人吃吃苦頭是必須的。

  她又去看望過許景澄和立山兩家。兩家都是一副破敗淒涼景象,許夫人的圓面孔瘦尖了,拉了她的手只是哭,「做了一世的清官,忠心耿耿為國家做事,最後落個砍頭撤職的下場。北京這個地方是不值得留戀的,待時局平定些,我就帶著家小回南。」許夫人傷心已極。「姐姐,回家鄉養老是好主意,你別擔心,我會給安排車船,一路會有人照顧。」她說。

  立山家更悲慘:萬貫家財全部被沒收,百十多個義和團員住進宅子裡,又擺壇場又殺人打人,把最後一點細軟也搜盡了。立山家人口眾多,上有老母下有幼兒,光是姨奶奶就四五個,幾十口人連著三天沒米下鍋,要不是她弄了一車糧食送去,怕真會有人因饑餓而死。「我們老爺交了你是他的造化,如今我們一家大小就靠你大力照顧。」立山夫人說著就要給她下跪,被她硬攔住了。

  從立山家人口中,她得知盧玉舫已在戰亂中死去。幾個月的時間,天地大大翻了個身,往日尊貴的如今不尊貴了,不尊貴的卻尊貴了。她,一個給老爺們取樂的風塵女子,平日對老爺們討好奉承,以托他們的蔭庇維護,誰會想到她有這樣一天!京裡的哪個王公大臣不來跟她攀交情,送重禮,求她保護?連慶親王和李鴻章大人也托她給奔走說項,一個賣笑的苦命女人,居然管起國家大事來了。這下子她總算為自己報了仇雪了恥,陸潤庠、汪鳴鑾、孫家鼐那群洪家的老友,再也沒有辦法說她淫蕩無恥,瞧不起她,或用什麼手段對付她了吧?……

  金花想得心悅,嘴角上不覺浮起一抹淺笑。她一手牽著馬韁一手握著皮鞭,任那大黑馬不慌不忙地任著性子逛,穿過珠市口大街,轉入崇文門大街,直往東交民巷而去。

  克林德夫人的住所門禁森嚴,站了兩個德國衛兵看守。金花報名說是柏林的舊識洪夫人來訪,不一會回話的就出來了,恭敬地說克林德夫人有請。金花心中七上八下地進去,唯恐此行不能完成任務。

  克林德夫人穿了一身黑衣裙,淡黃色的頭髮編成辮子盤在頭頂,尖尖的臉兒愈形瘦長,脂粉不施,對她的臉形說來顯得有點過寬的嘴唇,蒼白而無光澤。

  「十年不見,想不到你在北京,很高興你來看我。」克林德夫人伸出雙手走向金花。

  「親愛的克林德夫人,重逢是多麼讓人愉快啊!這些年我不知多少次想起柏林的老朋友。」金花伸出雙手迎上去。

  「是啊!那時候我們無憂無慮,現在——唉!」克林德夫人憂色滿面,笑得勉強,傭人奉上茶點,金花被讓坐在絲絨沙發上。談起柏林,兩人的距離便越來越縮短,昔日柏林的生活是可愛而值得回憶的,談到有趣處,金花和克林德夫人會不約而同地笑出聲來。

  「有回柏林的打算嗎?」金花沒忘她此行的目的,試探著問。

  「早就想回德國,可惜有重要的事沒解決,還不能。」克林德夫人收起笑容,陰沉地道:「洪夫人也知道吧?我的丈夫被你們中國人殺死了。」

  「知道的。兇手是董福祥的部下,現在已經押在監裡,我們中國的刑法是殺人償命。那個人被判了死刑。」

  「他不過是個小嘍囉,無足輕重。你們中國的事全是慈禧太后一個人控制,她要負全責,應該判她死刑才對。我現在守在北京,就是要爭這口氣。瓦德西元帥和幾國公使都太軟弱。我已經跟瓦德西說了幾次,建議他派兵西進,到西安把慈禧那個老女人抓回來,或者就地正法,不然我無論如何不會甘休。」克林德夫人憤怒地說。

  「克林德夫人,我非常同情你的遭遇,一個女人失去了丈夫,而且是在這樣的情況下……」金花的語調流露出傷感:「你知道嗎?從柏林回來沒幾年我丈夫就去世了,從此我就無依無靠任人欺侮。」

  「你是說洪公使也去世了嗎?」

  「是的,七八年了。」金花沉默了一會,深沉地說道:「戰爭是很殘忍的事。夫人,在這次戰爭中不知有多少女人失去丈夫,多少母親失去兒子。多不幸啊……」

  「那是你們中國人的事,而且這次戰爭是你們中國人發動的,後果該由你們承擔。」克林德夫人突然粗暴地插嘴。

  「夫人,你的話是不對的。正因為很多西方人有你這樣的思想,覺得自己比中國人高明,中國人可欺,處處想踩著中國人,才會發生戰爭。夫人,你要知道,中國人和你們西方人一樣是人,太受欺壓也會反抗的。」

  「哦?難道反而是我們的不是?」克林德夫人傲慢地仰著頭,臉上掛著冷笑。

  「發生戰爭已是很不幸的事,所以現在雙方在謀求補救辦法,達成和議。中國方面的戰爭禍首反正是要治罪的,西方方面也該借機會反省,以後雙方和平友好相處才是。克林德夫人,我知道你是仁慈善良的,難道你喜歡德國兵留在中國殺人放火?不希望他們快快回家鄉去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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