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趙淑俠 > 賽金花 | 上頁 下頁
八九


  「我實在走不動了……」金花呻吟著靠在一家店鋪的牆上。

  「你們從哪裡來?路上怎樣?」幾個人過來打聽消息。孫三一一回答了,其中一個道:「你們不往西逃,還到京裡來?京裡的人還不知該往哪兒逃呢!」金花接口道:「我們到京裡投奔立山大人的……」

  「你投奔立山?今天正是立山的斷頭日。」那人指著街口上經過的一隊人。「你看,那一群就是剛斬了立山回來的……」

  「啊……」一聲尖叫打斷了那人的話。金花已經像被突然抽去了筋骨般,軟綿綿地沿著牆根昏倒在地上。

  金花蘇醒過來時,發現自己躺在一間只剩半邊房頂的破屋裡。「這是什麼地方?我怎麼進來的?」她問守在身邊的孫三。孫三拍拍胸口道:「哎呀!你可算醒過來了!你昏過去好久,幸虧那幾個人告訴我有這間破空房,幫我把你抬了進來……」他思索了片刻,顯得很惋惜:「剛才那幾個人說,朝廷大開殺戒,初三那天殺了袁昶和許景澄……」

  「天哪!許景澄也被殺了!」金花驚得霍地一下坐起。

  「說是許景澄和袁昶連著上奏摺,不贊成攻使館,還指責端王載漪和剛毅是禍首,建議殺他們。他們這個帳是算錯了,太后對載漪一班人的話是信的,對這些書呆子大臣的話哪裡會信?結果人沒殺成,反被人殺。唉唉!說是人都嚇壞了,不出半個月連殺五個重臣,是多少年都沒有的事。跟立山一起被砍頭的,還有兵部尚書徐用儀和禮部侍郎聯元。說是榮祿跪在太后面前求情,被太后罵了一頓。我告訴你,你也得小心點,據說殺立山是瀾公爺慫恿他哥哥載漪幹的。你想這是為什麼?五個人砍頭監斬的都是徐承煜……」

  「徐承煜?哼!又是他!」金花輕蔑而憤恨的。「這個壞坯子,我才不怕他,說穿了我不過是個妓女,難道他會動刀殺我?他別得意,有機會我非替這幾個好朋友報仇不可。」

  「那幾個人不知死活,還去看砍頭呢!說是幾個大臣都是穿著官服受刑的,許景澄說:『只說處死沒說撤職,誰也不可以脫我衣冠。』那袁昶更不害怕,還笑呢!跟徐承煜開玩笑說:『喂!賢弟,我看你的氣數也快盡了,我在地下等你嘍!』你瞧,他們真不在乎。」孫三嘖嘖兩聲,覷了金花一會,道:「那時候我勸你你不聽。現在人人知道,瀾公爺千方百計要殺立山,就是為了報碧柔那一箭之仇……」

  「你別嘮叨了,我又煩又餓,大概氣數也快盡了。你說,咱們怎麼辦呢?總不能就在這破房子裡等死吧?」

  「找個熟人家暫時安身吧!」

  「死的死了,逃的逃了,哪還有什麼熟人?就算有,誰又肯接納我這個在外洋待過幾年的二毛子!」

  「我想起來:以前管門的老杜,自從你花錢葬了他的老娘,他倒一直是很知恩的。說不定他肯收留我們。」

  「知恩是一回事,是不是有那膽子又是一回事。眼前也沒別的辦法,就去試試吧!」

  老杜家住西城,由安定門去要穿過半個北京城,金花和孫三沿著安定門內大街往裡走,一路上盡是稀稀拉拉的壇場和散兵游勇狀的義和團。住家的緊關著門戶,也有的大敞著街門,被殺戮的屍體橫陳在街巷,蛇行四散的血流深深地浸入泥土裡,變成了晦暗的焦褐色,屍體堆裡有男人,有被剝得赤身露體的女人,也有孩子。

  金花震駭得渾身顫慄,為自己憂,也為北京的百姓悲,她想問天,無辜的人們到底做了什麼惡事,犯了什麼罪,為什麼要用這樣殘酷的手段懲罰他們?!

  金花不敢稍停,跟在孫三身旁急急地往前走,而旌旗圍繞的壇場和頭包紅布腰纏紅帶、赤裸著上身的義和團員已漸形稠密,到了東黃城根、地安門和鼓樓一帶,竟是三步一個壇場,五步一個團部,密密麻麻,擠擠攘攘,接天蓋地無邊無垠的一片刺眼的紅。樹梢、牆垣、房檐,全掛著兩三丈長的大塊紅布,壇場上插著「扶清滅洋」的大紅旗,多得像大雨前搬家的螞蟻般的義和團員手中亮晃晃的大刀、長矛,也系著火紅色的穗子。黃色的土地,綠色的草木,藍色的天空和白色的雲朵,全被凜厲得逼人眼目的紅色遮住,在紅豔豔的大太陽下如汪洋血海,閃閃動動急急緩緩地鼓蕩著萬頃紅色波濤。

  光裸的肌膚被汗水洗得鋥亮的義和團員,舞動著手裡的武器,滿面殺氣地審判「二毛子」。待審的二毛子像屠宰場上的待宰的羔羊,一堆堆的被反捆著雙手跪在烈日之下,臉上的絕望顯示出自知難逃一死,已無奈地準備從容接受。

  每個壇場都香燭高燒,也都在焚符表,香煙繚繞中大師兄頗有耐心地對著一張張的黃紙念咒,照例是紙灰上升的得救,下沉的證明是罪大惡極的二毛子將被當場處死。炎夏的無風天,符表燃燒的灰末正如同沉悶的人心一樣不得昂揚,於是,刀矛齊下後的屍體開膛破肚,五臟血淋淋地滑流在地上。世界已經整個浸在血海之底,被殺死的二毛子的血已顯不出顏色,只能嗅出溫熱的鮮血與腥酸和陳血混合成的一股濃烈刺鼻的惡臭。

  「這個娘們兒,看著妖妖嬈嬈的,准是個二毛子。」忽然兩個義和團員擋住金花,其中一個伸手就往她身上摸索。

  「兄弟,她是我家裡的,不是二毛子。」孫三說著從衣袋裡掏出一張紙:他練義和拳時大師兄賞的符表。「你請過目。說起來咱們是一家人。」他陪笑著巴結,腰彎得像個駝背。

  兩個義和團員把那張紙翻來覆去看了半天,終於放行。半路上經過幾次盤問,金花又驚又怕,到老杜家的胡同口已近黃昏,正要敲門卻見一個白髮蒼蒼的老者,背了個口袋蹣跚而來,「老杜。」她像見到救星一樣召喚。

  「這不是夫人和孫三爺嗎?」老杜愕然,半張著嘴。

  「你瞧我這灰頭土臉的德性吧!」金花苦笑著撫了撫衣服上扯破之處。「我們足足三天沒進米粒,來投奔你啦!」

  「成,有我老杜吃的就有你吃的。」老杜領著金花和孫三走進小四合院,小心翼翼地打開口袋。金花伸頸看看,原來是上好的白米,高興得長長籲了一口氣。

  「人餓得受不了啦!這幾天總有搶米店的。我熬點粥給你們壓壓驚吧!幸虧院子裡有口井,不然不餓死也渴死。」

  金花喝了兩碗香噴噴的白米粥,擦了個熱水澡,身體彷佛從一隻堅硬牢固的罎子裡掙脫出來那麼舒服。

  義和團仍在攻打西方使館和西什庫教堂,莊親王載勳以步兵統領之尊下令:「能捕斬一番鬼者賞五十金,生致者倍之。得女鬼及小鬼者以差次受賞。」告示貼了滿街,卻一個「番鬼」、「女鬼」和「小鬼」也沒捉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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