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趙淑俠 > 賽金花 | 上頁 下頁
八四


  「金花——」

  「跟洪老爺的時候,我做夢也沒想到會走上這一步。人哪,都是個命,不認命也不成……」金花百感交集泫然欲泣,眉間深深鎖著愁結。

  「過去的事別去想了,倒是該為下半生留意,你總不能就這樣子下去。」

  「姐姐說得對,不過……」想到未來,金花越發情緒頹喪,她情願去回想那些美的好的,永遠不願忘的:「非今館的庭院還是那麼好看嗎?我親手種的幾棵竹子不知死了沒有?」

  「那幾棵竹子長得蠻好,已經高過牆頭了,就是太纖細,加肥料也長不粗。唔,」許夫人忽然想起什麼:「你認識一位元太太?她娘家好像姓勞爾。」

  「娘家姓勞爾?是蘇菲亞。你認識她?」金花掩不住驚喜。

  「我不認識她,有天我正要出去,在大門口遇到一個很文雅的太太,她推個娃娃車,旁邊還牽個四五歲的小男孩。他對我們的院子看得很出神,半天沒動地方。見我出來她有點不好意思,笑著打招呼,跟我說她曾在非今館住過三年。」

  「不錯。她現在怎麼樣?住柏林?」

  「她說她丈夫調到陸軍部工作,家長住柏林。她很喜歡談到你,說了很多你們在一起的有趣的事,說你還去過她的家,到慕尼克參加她的婚禮。」

  「不錯,我是去過的,慕尼克,唔,也是好地方。」提起慕尼克和蘇菲亞的婚禮,華爾德的音容便閃電般來到金花眼前,她又見到那個在她心裡永遠年輕純情的人。但許夫人又說:「勞爾太太說:她新近回過慕尼克,為了參加一個朋友孩子的洗禮,說她那朋友也認識你,好像叫華爾德。」

  「唔,是嗎?是叫華爾德嗎?」金花感到臉上的肌肉在痙攣。

  許夫人留金花吃晚飯。許景澄從衙門回來,看到金花先愕然地愣了一下,但幾乎立刻就嚴肅地板起臉,從頭到尾也沒跟金花說上幾句話。金花一頓飯吃得食不下嚥,飯後連忙知趣地告辭。

  「出身不正的女人走的總是歪路。以後她來就叫門房說你不在。」金花走後許景澄用命令的口吻對他妻子說。

  「看樣子她不會再來了。她今天真格是一番好意,說後天就要搬回天津,什麼時候再來北京不知道。多年沒見我們,怪想念的,總念著我們對她的好處,特別來看望看望,連帶著辭行的。」許夫人唏唏噓噓地喟歎個不停。「我看她也不見得一定不肯走正路,沒正路給她走,叫她怎麼辦?」她本想多為金花辯解幾句,但許景澄反應冷漠而心事重重的樣子,使她看出必然另有事端,便改了口問:「老爺心裡有不痛快的事嗎?」許景澄默然了一會,感慨道:

  「今天這樣的局面下,哪個有良心的大臣會痛快?早朝上,載漪、剛毅、徐桐幾個人無知透頂,連三歲小兒都不如,居然建議朝廷重用拳匪,說他們練得一身神技,刀槍不入,用他們來打西洋人就會把西洋人完全消滅。你看這不是天大的笑話嗎?」

  「他們要把西洋人消滅?為什麼呀?」

  「洋人欺侮中國是事實,這幾年外縣不斷發生教民橫行霸道的事,不是搶人的牛就是占人的地。有教會給教民撐腰,地方官也不敢管。這些鄉下人有怨沒處訴,就集在一起練拳作法,抵抗教民,雙方已經衝突多次。最近這些練拳的變本加厲,仗著人多勢眾,殺人放火打家劫舍,擾得百姓不能生活。朝廷再不想法子約束,任著他們胡鬧下去,會是什麼結局呢?英、美、德、法四國已經照會總理衙門,說假如兩個月內匪患不平,他們就要出兵代剿。」

  「代剿?那不要打仗?」

  「打仗!我們又窮又弱,用什麼跟人家打?不過是等著那些強國合起來殺我們的人,亡我們的國罷了。唉!居然有些無知的王公大臣說要重用拳匪,真也不知他們打的哪種算盤?」

  夫婦二人正在聊著,門房進來通報,說太常寺卿袁大人來訪。許景澄一躍而起,披上外褂忙迎到前院。只見在朦朧的黃昏中,月洞門裡站著一個衣袂飄香的頎長身影,不必看清他的臉,便能嗅出那種屬於書生的清傲之氣。許景澄和袁昶是多年老友,見面也無需客套,急急進了書房。當兩人從書房出來時,已是更深院靜月滿中天,樹上的老鴉開始聒聒夜啼了。

  第二天早朝,端郡王載漪率先啟奏,說山東河北一帶的拳民全是技藝高強的忠義之士,信奉洪鈞老祖和驪山老母,能使神明附體,念咒做法令敵人槍炮不燃,而房舍自行燃燒。「洋人無視老佛爺的聖威,常常擾亂我國內政,包庇亂黨康有為、梁啟超之流不算,還干涉宮廷裡的事,膽敢冒犯太后老佛爺。現在就更不把咱們大清朝放在眼裡,指使傳教士欺壓咱們的良民。幸喜在這個節骨眼上上天派來了這些通神術的義民。奴才請皇太后下懿旨,把義民編整成團,叫他們把洋人一口氣殺光,咱們大清朝就從此清靜了。」載漪抖動著圓乎乎的胖腮幫子,說罷洋洋自得地環視四周。

  「臣以為拳匪不能重用,而且互相仇殺並不能解決問題。」說這話的正是袁昶,他面色恭誠目光炯炯,聲音寬宏清越,引得滿朝文武連慈禧太后在內,都全神貫注傾聽。「中國自鴉片戰爭以後,國勢積弱。內有貪官污吏,外有列強欺辱,而民智不開,百姓生活困苦,是不爭的事實。一個國家貧弱到這個程度,是難免被人欺淩的,西方教會支持教民橫行霸道,不外也是這個原因。但是臣以為國有國法,國與國之間也有不成文的規律,凡遇困難問題,應儘量通過談判交涉的方式來解決。施諸暴力,不過逞一時之快,非但於事無補,反會擴大事態,在內引起動亂百姓遭殃,在外則激起公憤,列強群起而攻之。目前情況已非常嚴重,任由發展下去,後果不堪設想,若是誤信拳匪通法術而加以網羅,則無異鼓勵暴虐。因此,臣冒死恭請皇太后降懿旨,限期剿平鬧事的匪幫。」

  袁昶話剛說完,許景澄便朗聲道:「臣在外任職多年,對西洋人的習性和實力有些認識,蓋西洋人見中國地大物博國勢積弱,雖然有虎視吞蝕之心,奈礙於國際視聽不便妄取,亦無藉口。如今暴民燒教堂、殺教士,藉口可就有了。要是真開大軍來攻,那樣的堅甲利兵豈是法術和什麼刀槍不入的謊話擋得了的?民教相仇的事由來已久,不過調停賠償了事。為何要把事情鬧得這樣大?臣的看法,拳匪不但不可重用,而且要立刻約束,再鬧下去將如何收拾?」

  慈禧太后穿了一身黃緞繡青龍鑲金的大襖,頸上鏗鏗鏘鏘地掛滿翡翠、珍珠、瑪瑙、碧玉等一堆項鍊。白淨的臉子上找不出一條皺紋,塗了唇膏的薄嘴唇緊緊抿著,一邊聽一邊望著房梁眨巴眼睛,待幾個人把話說完,她才一下子把眼光收回來,寒星般地掃視著寶座下黑鴉鴉的一群男人。「你們的話我都聽明白了,端王爺贊成用義民打洋人,袁大人和許大人認為拳民是土匪,該剿。倒讓我信誰的呢?剛毅,你不是到外縣去視察過拳民的情況嗎?依你看他們到底可信不可信?有法還是無法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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