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趙淑俠 > 賽金花 | 上頁 下頁
六四


  「金花,金花。」金花聽到有人叫她的名字。她定定神,看到母親和弟弟憂愁的臉。「金花,你怎麼了?嚇壞了我。你看,人都走光了,我們也好回家了。」母親說。

  「姐姐,雇的車和轎子都來了,回家吧!」弟弟阿祥也說。

  金花朝空地上望望,可不是,兩個拉車的漢子正把丟在空地上的一堆箱籠行李往車上裝,兩頂孤零零的小轎子等在灰色的高牆下。

  宇宙天地變成了沒有人煙草木的洪荒。

  「對,我們好回家了。」她說罷,露出雪白的牙齒慘澹一笑。

  【二十】

  冬來了,院裡幾棵桑樹鬼打架似的爭著落葉子,枯葉遍地。風把木質窗櫺吹得發出輕微的隆隆聲,幾十年的老屋了,直讓人擔心會經不住風的淩虐,破散開去。

  金花斜靠在一張舊得褪了顏色的楊妃榻上,脂粉不施,容顏黯淡,深思的眼神裡有深不見底的落寞。

  回到思婆巷一個月了,日子像被浸在黃連水裡,苦得無法往前推動。算一算她手上的那幾個現錢,三兩年內的吃喝不會成問題,但是人世間的事並不僅止於吃飽穿暖,也不都是金錢可以解決的。德宮被洪家強行留下,就像她身上的一塊肉活生生地被割下,痛得她的心鮮血直滴。多少個夜晚,她終夜不能合眼,躺在床上望著月亮上升,直望到月亮下落,淚水流在枕頭上,濕濕涼涼的一大片。

  無眠的夜是思想的夜,如潮的往事紛紛湧來,她憶起在柏林德宮初生時的情景:年輕的小母親抱著心愛的小女兒,她的小嘴吸吮著她嬌嫩的乳頭,吸得那麼用力,痛得她直想笑。她想笑,因為她幸福,因為她清清楚楚地知道,這個可愛的小嬰孩是完完全全屬於她的,連丈夫也不屬於她,只有她的女兒真正屬於她;那小東西是從她的身體裡分出來的,不屬於她屬於誰呢?然而,她竟真的不屬於她了。如今她才真正悟出來:她不是一個真正的人,而是一個依附在洪狀元身上存在的假人,洪狀元在,她便擁有一切,洪狀元不在,她便不復存在,曾屬於過她的也不屬於她了。因此她不僅思念德宮,也思念丈夫,洪文卿雖然年長得幾乎可以做她的祖父,與她之間毫無少年夫妻的柔情蜜意,但他對她的愛憐、無微不至的呵護、嬌慣與容忍,使她懂得了什麼叫幸福,洪文卿去了,她的幸福便也飛了,沒了丈夫,又沒了女兒,未來是一望無際的空茫,她覺得自己也正在死亡,只有在肚子裡的胎兒拳打腳踢的一刻,她才能確定這個軀殼仍是活的。

  失去女兒的悲痛使金花不勝負荷,她幾次認真地想到死,死彷佛最能解決問題,尤其像她這一類的苦命女子,以死做為解脫的方式不算是稀奇的事,但是對她來說,死比活更難,怎麼死呢?難道讓尚未出世的孩子與自身同歸於盡嗎?不,她不能那麼做,她的孩子就是她的希望,她要為他活,做個好媽媽。她、母親、弟弟和未來的嬰兒,四個苦命人將牢牢地抱在一起,活在一處。鄰居們不是早已嘰嘰咕咕地在議論了嗎?不是已在譏笑她「風光了幾年,還不是給退回來了」嗎?說儘管叫他們去說,笑儘管叫他們去笑,她偏要活給他們看。當然活更不容易,最起碼的條件,譬如說錢,沒錢可怎麼活呢?

  洪文卿留給金花的五萬塊銀洋,全數被洪鑾吞沒了;從靈柩上岸那一刻起,洪鑾那張忠厚的笑臉就從人群中消逝,再也不曾出現過,她叫母親到洪府打聽,答覆是不知道洪鑾的下落。後來又差弟弟去探問,阿祥回來重複門房老孟的話道:「聽說鑾老爺在上海。這是我老孟私下告訴你的。以後別來吧!上面吩咐過,姨奶奶家的人不許上門。」

  沒有錢,日子怎麼過呢?她不是只活三年兩年,是要活長長的一輩子。長長的一輩子!這幾個最平常的字對她來說是奢侈而充滿諷意的,像她這樣的一個人也能計畫一輩子的事嗎?嫁給洪狀元的時候她以為是一輩子,生德宮的時候也以為是一輩子,然而他們都像幻影一樣的在她生命裡隱遁了,她是沒有資格談「一輩子」的人……

  金花呆呆地望著窗外的樹影,任思想浪潮般在腦子裡轉蕩起伏。忽然,她聽到大門響,有人走進來,正納悶是誰,她母親已掀開門簾,帶了個濃妝豔抹的女人出現在眼前。金花定睛看看,想不到是桃桃大姐。

  「妹妹,聽說你回家,我早就想來看看你,又怕不方便,拖到今天才來。這是上好的藕粉,這是幾種酥糖,都是你小時候最愛吃的。」桃桃把紅紙包著的禮品盒放在桌上。

  「有什麼不方便?我已經不是洪府的姨奶奶了,已經又變成原來的我了。不過多了個讓人取笑的把柄,和這個沒父親的孩子。」金花諷刺地笑笑,一手摸著隆起的肚皮。

  「妹妹,咱們這種人的命就是這個樣子,你要看開。」桃桃把身上的緞子大襖理了理,坐在金花對面的紅木椅上。

  「不看開成嗎?我早看開嘍!」

  「看開就好。你嫁給洪狀元總還享過幾年福,又出過洋進過京,見過大世面,比好多別的姊妹已經命好多了。」

  「大世面?出洋進京?現在還不是一場空,連自己親生的女兒都保不住——桃桃大姐,他們搶去了我的德宮。」金花說完直著眼睛愣了一會,便淚如雨下地哭泣起來。

  金花母親連連歎氣,對桃桃使了個眼色道:「金花為這些煩惱事很傷心,桃桃大姐開導開導她吧!」便退了出去。

  「金花,洪家欺侮你,你當然傷心。可是比起別的姊妹你的命確是好的。你還有家,有親娘,別人呢?像我,要是有個家能容我,倒真不想吃這口造孽飯了。沒地方能容身啊!苦海無邊,爬不上岸的。」桃桃說著眼圈也紅了。

  金花見桃桃陪著傷心,很是不忍,連忙止住眼淚:「桃桃大姐,我們姊妹也有六七年不見面,你這一向可好?」

  「唉!好什麼?吃的還不是那口飯。」桃桃把手上的大綢巾抖一抖,搖搖頭。「像我,就要上四十的人了,想賣也沒人願買。我把存的一點錢買了兩個姑娘,立了個門戶,生意還過得去。不過……不過這口飯吃著罪過啊!我這幾年信佛信得誠,信佛的人……唉,沒辦法,等著入地獄下油鍋吧!金花,你今後是什麼打算呢?」

  「我——」金花想了想,也搖搖頭:「不知道啊!」

  「還想嫁人?」

  「呃呃。」金花的頭搖得更凶,「嫁人?別費事了,這次的教訓還不夠嗎?」

  「難道你還打算下海?」桃桃抹了厚粉的臉現出困惑。

  「呃呃,我要我的孩子做清白人,不能讓人笑他,說他媽媽是個妓女。」金花的態度和口氣都是堅定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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