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趙淑俠 > 賽金花 | 上頁 下頁
六五


  「金花,沒有用的,哪怕只賣一夜身,也是一生一世的污點。這個頭銜我們是摘不掉了。」桃桃點上水煙袋,呼嚕呼嚕地吸。

  「我知道。可是我不管。我丟了女兒,非要把肚裡的孩子撫養成清白的人不可。」

  「唔,金花……」桃桃呼嚕呼嚕地抽煙,噴出一縷縷的雲霧。「苦海無邊,上不了岸的。」她又重複這句話。

  金花的情緒漸漸穩定,兩人開始談起別後幾年的生活。

  「想想過去,好像是一場夢,離得太遠了。你們的日子還過得去?有天晚上我特別坐轎子到河邊上看看,看到幾艘亮晶晶的花船,好熱鬧的樣子。」金花的神色是飄忽的,回憶的,彷佛往事真的離她很遠了。

  「金花,那種熱鬧是假的。唉,我丟不下這個飯碗,造孽啊!你不知道,我每次進廟都不敢抬頭,沒臉見我佛啊!」桃桃被脂粉蓋著的憔悴的臉上有愧色,煙霧從泛烏的嘴唇角上源源流出。「造孽啊!」她又說。

  桃桃坐到太陽落山才告辭,金花送到大門外,看她上轎,直到那頂綠呢小轎出了巷子,仍依依地望著,而對面和斜對面鄰居家大門縫裡偷窺的眼光,嘁嘁喳喳的議論,她已覺察到了。不需去問,她就知道他們在說什麼。無非又是:「一個懷了身子的下堂妾,還好意思到外面來招搖呢!」「洪家根本不承認她肚子裡的野種,可見她偷過多少人!」「婊子生女是婊子,生男是王八、戲子!」「這種賤貨住在我們巷子裡,丟盡了我們的臉面。」……那眼光當然是輕蔑的、仇恨的。

  這些想頭令金花憤怒。她非但不立刻躲進門,還故意誇張地挺起襯絨綢褂下面的肚皮,裝出不在意的,諷刺的笑容,心想:「你們想我觸黴運,我偏要穩穩當當地活給你們看。」

  金花在門口站了好一會才進院,她母親剛把晚飯燒好,阿祥在擺碗筷。燉魚的味道香得直沖鼻子。

  「金花,你嘗嘗黃魚雪菜湯。多吃魚胎兒的骨架才長得結實。」她母親怕金花又以沒胃口拒絕吃,盛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,巴巴結結地端到她面前。

  「對胎兒的骨架好嗎?那我就多喝兩碗吧!」金花說著已坐在八仙桌前,一匙一匙地慢慢喝起來,喝了一會道:「媽媽,我們要離開蘇州,離開思婆巷。」

  「離開,為啥離開?離開了到哪裡去?」她母親懷疑地問。

  「為啥離開?」金花激動得面色泛紅。「你當真不知道為啥嗎?蘇州這些清白的人容不下我。桃桃大姐說得對,哪怕賣過一次身,妓女的名字也要頂一輩子。住在這裡我永遠是妓女,我的孩子永遠是妓女的孩子,永世不能出頭。」

  「唉——」她母親的心病又被挑起。「家裡對不住你,拖累了你。」愁雲罩在她蒼老的面孔上。聲音是苦澀的。

  「現在說這種話有什麼用?還是離開吧!去上海,在那裡沒人認識我。」

  「上海是大城,聽說東西貴哪!你那幾個錢,能夠支持多久呢?在蘇州有自己的房子……」

  「不,媽媽,你別說了。我決心去上海,船到橋頭自然直,像我這種人還會餓死嗎?」金花不耐煩地打斷母親的話,牽著嘴角冷笑兩聲又道:「我要找洪鑾討銀子。他別想賴,他跑不了。」

  「上海那麼大,你到哪裡去找洪鑾?」

  「上海再大也得找,我的活命錢就任他吞了不成?」

  「要去也該等孩子生下地。你的身子太大了,經不起車船顛簸的。」她母親總覺得離開蘇州便失去依據,很是躊躇。

  「車船顛簸不要緊,了不起生在路上。有你和阿祥跟著,還擔心嗎?別三心二意了,快收拾東西吧!」金花不容商量地說。一碗魚湯喝完又叫阿祥給盛了一碗。

  【二十一】

  火盆裡的炭燒得正旺,紅紅的火苗顫動著往上躥,偶爾會發出剝剝的木炭爆裂聲。

  產婦在床上呻吟,一陣陣的,像只被獵人射中的動物垂死前的哀鳴。

  「太太,你要用力呀!再不下地胎兒就要悶壞了。」接生婆連續用手在金花隆起的肚皮上推按。她約摸四十多歲的年紀,矮胖的身材,紅潤的臉上透著精明,顯然是有經驗的。「奇怪,怎麼生第二胎還這樣難?」

  「金花,你再用用力,再用用力。」母親坐在金花背後,雙手抱著她的肩膀,焦慮掛在她清瘦的臉上。

  「我沒力氣了,我的力氣用完了……」金花的氣息微弱得若一線遊絲,額頭上的汗珠一片片滲出來。「何媽媽,你修修好,可要保住我的孩子。我的德宮讓人搶走了,這個不能再丟掉。何媽媽,你修修好……喔,天哪,疼死我啦!喔喔……」她渾身痙攣著,一陣悲號。

  「你別叫啊!越叫越費力。」母親越發焦慮地說。用一方白布大手帕替金花抹去額上和臉上的汗水。

  「太太,你用力,我推,你就咬緊牙,用力,用……力。」接生婆不理會金花的話,只一個勁地在她肚子上用功夫。

  「喔喔,哎喲……疼死我了……哎——喲——」金花狼嗥般地尖叫一聲,便不動彈也不再出聲了。

  「天哪!她昏過去了。怎麼辦?她昏過去了!」母親驚慌得哭了。「她死了嗎?她……」

  「她昏過去了,不妨事的,你用力掐她的人中,對,用力,女人嘛!生孩子哪有不吃苦的,看,小娃娃不是出來了,是個男的呢!」接生婆一邊從金花赤裸的下體間拉出那個紅通通的小東西,一邊愉快地說。

  初臨人間的訪客哇哇地啼叫著,屋子裡立刻有了生氣。阿陳端進熱水盆,接生婆嘩啦嘩啦地給他洗濯,一面道:「這個小人不很壯,瘦得皮包骨,像不足月的。」

  「她怎麼還不醒呢?別是真死了吧?」做母親的真慌張了。

  「老太太,你別急,我就去端姜湯。」阿陳說著就捧著一碗冒著熱氣的紅糖姜湯進來。「一匙一匙地慢慢喂,立刻就會清醒。太太在德國生德小姐的時候也是我伺候。那時太太年輕,又是生頭胎,比今天吃的苦還多得多呢!」

  母親把姜湯一匙匙地灌進金花微張的嘴裡,甜熱的液體緩緩流進金花虛弱的身體,終於產生了一些功效。首先映入她視線的是火。豔紅,灼熱,給人無窮希望的閃閃耀耀的火。她半張著眼睛,呆呆地凝視著那盆火,試著追想這是什麼地方?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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