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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三


  金花的一番話,說得大家面面相覷,驚愕得嘴都合不上,廳裡先是靜得連喘氣也聽得見,接著哄鬧之聲四起,咒駡的,喊打的,嚷粗話的,吵成一團。金花母親嚇得哭了,洪洛啞著嗓子叫了半天,才又安靜下來。「姨娘,事情就這麼定了。你走吧!墓地你不必去了。」他說。

  「德宮我要帶走。我的女兒總是我生的。」金花堅定地說。

  「好,好,叫她帶走。不過是個丫頭。」洪文卿的族叔深深地抽了兩口旱煙,吐出一堆濃霧,兩眼不屑地望著房檐。

  「不,德宮我留下了。」洪夫人口氣嚴峻,面容沉著。「無論怎麼說,孩子總是老爺的骨血,洪家的人。你這一出去,將來是怎麼個打算我們也不知道,弄不好壞了老爺的名聲可不行。」

  知道洪家要留下德宮,金花的銳氣盡消,溫言好語地道:「夫人,我保證不會壞老爺的名聲。我回娘家,有德宮,明年小的也生了,就老老實實地守著兩個孩子過下半輩子。哪怕怎樣苦,我也不會再出去抛頭露面。求夫人讓我把德宮帶走吧!」她已經是一個就要失去孩子的可憐母親,一臉惶恐。

  「不行,」洪夫人說得斬釘截鐵,絲毫不容商量。「我是德宮的嫡母,你不過是她姨娘。我歲數大了,又沒了老爺,有個孩子在跟前日子好過得多。你不能帶她走,我留下了。」

  「夫人,求你開開恩,我雖然是德宮的姨娘,她總是從我肚子裡出來的呀!夫人,哪個親娘能離得開自己的孩子?」金花從腋下抽出大手帕,不住地抹眼淚。在一邊旁觀,半天未出一言的少奶奶,這時哼了一聲,清晰地道:

  「姨娘不必爭,也不必傷心了。姨娘跟老爺到過外洋,見過不少世面,當然知道一國有一國的規矩,一家有一家的規矩。我還沒聽說過哪家的姨娘出去,連孩子也帶走的。我說句話姨娘可別多心:姨娘的出身,我們總不放心的。德宮是個姑娘,要是將來……」少奶奶頓了頓,彷佛是安慰金花,繼續道:「把德宮留下,不單可以給夫人解悶做伴,她又有身份,說起來是狀元家的小姐,將來出嫁也是做大戶人家的少奶奶。你還有什麼不放心的?跟著你能得到這些嗎?」

  金花無言了,眼睛瞪得直直的,把少奶奶的話在腦子裡翻來覆去地念叨著:「跟著你能得到這些嗎?」答案是一連串的「不能」。不用少奶奶點明她也想像得出,德宮跟著她,日子是十分卑微的。回到思婆巷,左鄰右舍不外是以看戲的心情來看熱鬧,嘴巴刻薄的會說:「那個小婊子嫁了個老頭兒,好像轟轟烈烈地熱鬧一陣,現在還不是又回來了。她的女兒德宮那小丫頭,長大了准定跟她娘吃一碗飯。」

  「吃一碗飯!」這個想頭使金花渾身血液沸騰,她想,她就算凍死餓死,或是給人當傭人老媽子,也不會讓女兒重蹈自己的命運。她要把德宮撫養成一個嬌貴的小姐,堂堂正正地嫁到高貴門第去做夫人,要給她豐富的嫁妝,免得被人看輕,洪老爺不是給她留了一些錢嗎?可是,有些東西是錢買不到的,譬如說身份,她在洪家的身份是侍妾,離開後便是「下堂妾」,跟洪家的關係便正式斷絕,而人們永遠也忘不了她妓女出身的老底子。誰會娶這樣一個女人的女兒來做夫人呢?不,沒有人會,她的女兒將和她一樣被人踩在腳底下,抬不起頭……

  「我……我辦不到……我辦不到的。」金花絕望地搖搖頭。「你們留下她吧!我不帶她了。」金花說。她不再流淚,也不再爭辯,只是聲音有些微微顫抖。

  「等第二個孩子生下來……」

  「第二個生下來我誰也不給,不要想打主意。」金花不待少奶奶說完,就冷冷地笑了一聲,搶著把話接下去。

  「姨娘錯會了我的意思,沒有人想要姨娘的第二個孩子。」少奶奶一點也不動氣,斯文地微笑著,一派大家閨秀風範。

  「哦?」金花不解地望著少奶奶那張精明的臉。

  「我們——夫人、少爺、叔爺,我們幾個商量過,姨娘的孩子生下來,可以跟著姨娘姓,不必姓洪。」

  「為什麼,洪老爺的孩子不姓洪姓什麼?」金花憋著氣,忿忿地問。

  「為什麼你心裡明白。」橫眉怒目地抽著旱煙的族叔,突然噗的一聲把煙杆從嘴裡拔出,輕蔑地說:「我告訴你,那孩子不許姓洪。洪家絕不承認。也不要妄想藉孩子的名義分一星半點的家產……」

  族叔滔滔不絕地說了許多,金花一句也沒聽清楚,不過孩子生下來不可以姓洪這一點總算弄明白了。她感到天地在旋轉,自己化成了一片浮萍,不知被轉到什麼地方去了。

  「好吧!都依你們。可是讓我跟德宮再聚一天,我要把我的小女兒緊緊抱在懷裡,跟她說話,看她笑。往後,等我老了,見不著她,想想也是好的。」金花直著眼光,輕聲地,緩慢地,彷佛夢囈般的。

  「不要再提非分的要求,我早已經命阿祝帶著德宮先上轎了。」洪夫人冷硬的聲音像冰,悚得金花打寒戰。她朝四周看看,可不是德宮跟阿祝都不在了。

  「你們好狠的心,老爺屍骨未寒,就趕我,搶我的孩子……」金花哭著數叨,眼淚像大運河的水,源源不絕地淌在她憔悴的臉上,像是永遠不會流完。

  「走吧走吧!吩咐下去,可以動身了。」洪夫人說。

  少奶奶和族叔也跟著張羅,不一會工夫屋子就空了。金花愣了半晌,連忙跑到外面,只見人聲沸騰車馬紛亂,正準備起靈,女眷們乘坐的小轎已被抬起往外走。她連思索也來不及,便鼓足全身力氣沖上去,用力攀住最後一頂轎子的轎杆,失聲叫道:「德宮,德宮,我的孩子,媽媽在這裡。」轎裡的德宮聽到金花的聲音,也尖著嗓子哭叫:

  「姨娘,姨娘……」她拳打腳踢,把轎子弄得直搖晃。

  「德小姐,你別跳啊,我都要抱不住你啦!」阿祝在轎裡哭著說。

  「我要我的孩子,還給我我的孩子。」金花緊緊地攀住轎杆,像一個溺水的人攀住一根浮木不肯放鬆。她的髮髻松了,鬢角亂了,衣衫皺了,瘋了似的胡亂喊著,兩個轎夫也怔怔地呆住,不知如何是好。迎靈的親族朋友都用怪異的眼光看著金花,私下裡切切嘈嘈地議論。

  「姨娘,這算什麼?凡事要顧及大家的體面。」說這話的是洪洛。他的面色青裡透灰,身子單薄得好像一陣風來就能吹走,說話時夾著輕咳。

  「少爺,我……」金花放開轎杆,羞愧地低下了頭。

  「姨娘放心,我們不會虧待德宮的,你放心吧!」洪洛說著對轎夫一擺手,他們就飛一般地把轎子抬走了。

  送靈的大隊隨著樂隊出了院子,叮叮咚咚的鑼鼓喇叭聲漸行漸遠,聽著朦朦朧朧。恍惚間金花的身子從地面騰空升起,依稀坐在一頂綠呢大轎裡,樂隊在前面吹打,豔紅色的狀元紗燈好搶眼啊!一街人又羨又妒又輕蔑的眼光,一個賣笑的小女孩對新生活的憧憬,陰沉沉的正月天,風在吹,光禿禿的樹影兒從牆後探出頭來,太陽始終不肯露出笑臉……轎子好顛簸,忽上忽下忽左忽右,金花被搖盪得要昏迷了,眼前的景物一陣清晰一陣模糊,終至潰散成一朵朵飄浮在半空中的飛絮,飄得那麼高,那麼遠,一朵也抓不住……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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