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趙淑俠 > 賽金花 | 上頁 下頁
六二


  金花匍匐在洪夫人和少爺少奶奶身後,高高隆起的肚皮使她跪得艱難而吃力。在回來的這短短的時間內,她已深深感覺到洪家上下對她的冷淡:她帶著身孕扶柩回籍,是多麼不易,竟沒有一個人向她道句辛苦,甚至沒有一個人跟她交談過一句。這使她越發體悟到處境的艱難,前途的黯淡迷茫。想起洪文卿生前對她的寵愛嬌慣,寬厚大度,而自己曾經那麼對不起他,新愁舊恨一齊來到眼前,悔愧、思念、往日的恩情、未來的茫然,都化成了眼淚。她哭一陣叫一陣:「老爺啊!你狠心拋下了我,我要給你守……」

  金花正在悲號,忽然覺得有誰在後面觸碰她。她回過頭,見母親隱隱使眼色。「你別哭了,跟我出來。」母親說。金花抽搐好一會,終於止住哭,悄悄隨著母親和弟弟到一個冷清的廊簷下,「金花,我和你弟弟是來接你回家的。洪夫人派人叫我到過懸橋巷,談你的事。他們人多,也不容我說什麼,給了三千兩銀子,叫我接你回家,說是從今以後你跟洪家斷絕一切關係。」母親委委屈屈地說。

  「哦?」金花大出意外,半天接不下話去,一腔哀痛也給驚走了,代之的是悲憤、怨恨、不平。「好啊!老爺屍骨未寒,他們就這樣對付我!我要跟他們論理。」過了好一刻,金花才狠狠地吐出這幾個字。

  「你何必跟他們論理呢?人家是哪等人?咱們是哪等人?論到頭來也是你沒理。我看這樣也好。你年紀輕輕,守什麼?跟他們在一起會有痛快日子過?回家跟媽媽弟弟不是滿好的,等孩子生下,找個合適人家,求個下半生平安……」

  金花怔怔地望著對面的高牆,母親的話一句也沒聽進去,只覺得天塌地陷,世界已經整個變了,變得寒冷、荒涼而恐怖,沒有一分一寸的空間容她立足。

  「你要給老爺守節的心我們感激,實際上不必。你年紀太輕,沒了老爺,家裡的生活你不會習慣。所以,你還是回娘家最為妥善。事情就這樣決定了。」洪洛說。佛事做完,發行之前的一段時間,眾人在後廳用茶休息,洪夫人、洪洛,少奶奶和洪文卿的族叔、族兄弟夫婦,聚在側面的一間小廳裡,跟金花正式談判。洪文卿已死,兒子洪洛就成了一家之主,因此由他先開口。

  「可是,少爺……」金花挺著肚子站在地中間,像在受審。

  「你不要說,等我說完。」洪洛擺擺手,道:「老爺一過去,夫人就跟陸老爺、汪老爺商量好了,決定把你送回娘家……」

  「陸老爺和汪老爺管得了我的家嗎?」金花又搶話說。

  「陸老爺和汪老爺是我們的至親好友,別說管你這點子事,就是更大的事也管得的。」洪夫人冷冷地插嘴,

  一手拿著旱煙袋,一手端著茶杯的族叔也開口了:

  「你也忒不懂事了,夫人和少爺決定的事,你還敢頂嘴?告訴你,你別想賴在洪家不走,洪家沒有地方放得下你。你守,守什麼?老爺活著的時候你都不老實,人不在了倒反而要守,誰知道你心裡打的什麼主意?叫你回娘家你回去就是了,還有啥好囉嗦的……」

  「這年頭怪事真多,連青樓出身的女人也要守節呢!」

  「也配!她心裡另有算盤,我們千萬不能上當……」

  人多嘴雜,冷諷熱嘲誣衊責難的話像一塊塊堅硬的石頭,重重地打在金花身上,擊得她心疼,悲憤得恨不得仰天大哭,或是上去撕扯著跟他們拚命。但她並沒有那麼做,她已把事情看透:洪府上下看不起她的出身,不服氣洪老爺對她的愛寵。在他們的眼睛裡,她無異於一隻取樂的小動物,一隻金絲雀或是一隻哈叭狗。主人在,又餵食又取樂,主人不在,便一丟了之。這種情形下,還有什麼理可論?想到這兒金花冷笑一聲,正要開口,只聽得洪洛拍拍手,嗆咳了一陣道:

  「大家靜一靜,聽我把話說完。這是家事,當然是全家人都可以說話的,可是說話也要和和氣氣,不要弄得不愉快,洪家一向詩禮傳家,對人對事講寬厚的。姨奶奶離開,我們也不會虧待她,三千兩銀子已經給了她母親,老爺這些年在國內國外,給買的名貴首飾也由她帶走……」

  「少爺,你說給我三千兩銀子?」金花直了直背脊,高聲打斷洪洛的話。

  「當然給的。我們這種人家向來不虧待人。你母親已經把銀子收下了嘛!」洪洛正著顏色說。站在屋角的金花母親,怯怯地道:「三千兩銀子我是收下了,不錯。」

  「不對。」金花上吊的鳳眼黑亮得像要滴出水來,睜得大大的,看看洪夫人又看看洪洛。「當初我歸洪家的時候,媒人說好的,老爺年紀大,要給我五萬塊錢做下半世的生活費。這話老爺親口跟我說過好幾遍……」

  「老爺從來沒跟我提過,我一點也不知道。」洪夫人冷冷地說。洪洛也說不知情。少奶奶詫異地道:「姨娘弄清楚了五萬塊錢是多大的數目嗎?老爺怎麼會隨便許你呢!我不……」

  「你不信也得信。」金花憤怒地打斷了少奶奶的話。「老爺臨危的時候交待過洪鑾,叫他在帳上支給我五萬塊銀洋,不信你們問洪鑾。」她說著便朝四周尋視,期望洪鑾出面主持公道,為她做證。但哪裡有洪鑾的蹤影!那些等著看好戲的族人已經在出聲地冷笑。族叔道:「你別往臉上貼金了,誰不知道你從小就賣賤!想用騙嫖客的花頭來騙我們姓洪的,辦不到啊!」他說罷就猛力吸煙。

  「好極了,你們這種詩禮傳家的名門大戶,的確太寬厚、太慈心了。你們這樣欺侮我,用這樣陰狠的手段趕我出門,你們不慚愧嗎?我出身下賤,你們看不起,哼!其實你們也不像你們自以為的那麼高貴。告訴你們,我非拿到那五萬塊錢不可,相信洪鑾不會賴,除非他也喪了良心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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