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趙淑俠 > 賽金花 | 上頁 下頁 | |
六一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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洪文卿自從被參,心中抑鬱,原來體質就虛,做下的病便時時重犯。而上面派給他的任務,是督修東西陵和天壇的工程,他求好心切,每日親到工地上視察,受不住辛苦顛簸和北地風沙,竟至當場暈倒。這一倒下,病情竟如洪水決堤,迅速惡化,一日重似一日,蘇園裡的人個個愁眉深鎖。金花除愁苦外,更多的是彷徨、不安和恐懼。這天她輕手輕腳地走進西廂,不料洪文卿正醒著,枯瘦的面孔像塗了畫畫用的雄黃,泛著可怖的青黃色。看到金花,他泛黃的眼珠上飄起一抹笑意。「我在等你。」他說,聲音微弱得像垂死的小蟲兒在嗡嗡。「我就要離開你了。金花,你以後怎麼辦啊?」淚水沾在他的睫毛上,亮晶晶的。金花膽怯地顫聲道:「老爺,你別嚇唬我,我怕聽這樣的話。」她頓時驚慌得像一隻被追逐的小兔子,不知該把自己藏在哪兒。 「我也怕,可是大限已至,沒辦法啊!唉!我多不放心你啊!」洪文卿的眼淚順著太陽穴流到枕頭上,金花抽出腋下的紗巾輕輕替他拭抹。「你去把鑾弟叫來。」他忽然說。 「你叫鑾弟?」金花不懂洪文卿為什麼叫洪鑾,狐疑地去了,不一會兒工夫洪鑾便跟了來。「文卿哥的病可好些了?要少說話,多休養。」他的聲調和面部表情都流露出關切。 「鑾弟,我叫你來,是有事情交待。」洪文卿把眼光停在金花的身上許久,又道:「我是來日不多了。金花跟我一場,很不容易。她又懷孕在身,未來的處境會很難的。我是不能再照護她了,只能給她足夠的生活費,讓她衣食不愁。這樣吧,我一過去,你就在帳上支五萬塊錢給她。不管她守不守,這筆錢我都是要給的。這事你也不要跟你嫂子和洪洛說,免得人多嘴雜出變故。金花一向相信你,你又給我管帳多年,就拜託你啦!」 「文卿哥放心,交待我的事一定辦妥。不過文卿哥一定會好起來的。你想到哪兒去啦?」洪鑾忠厚的臉上掩不住悲傷。 洪文卿說了一長段話,已是喘得上氣不接下氣,言語不得,金花早已哭成了淚人兒,雙手抱住洪文卿叫道:「老爺,求你,別走,別走!你走了誰管我和德宮?還有肚子裡的這塊肉?老爺……」 洪文卿終於走了。 兵部左侍郎是當朝高官,欽命大臣,喪禮自應隆重。洪洛夫婦事前已趕采籌備,加上陸潤庠,汪鳴鑾、孫家鼐,吳大澄幾個老朋友出主意託人情,洪府的喪事辦得非常風光,只一具上過七十二道漆的楠木棺材,就耗去二千兩銀子。陪葬物有二十五串上好的翠玉朝珠、四個名貴鼻煙壺、翡翠、瑪瑙、白玉和金銀製成的小擺飾與文房四寶。朝廷念洪文卿一介書生忠貞為國,因地圖事件又受了委屈,格外給予優渥禮遇,賞賜恤金,派大臣李鴻藻相國致祭,可謂哀榮備加。一應儀式完結,家屬伴靈回籍。經聖上特別恩賜,洪文卿的靈柩得以在城裡神燈彩馬地繞上一圈,才出朝陽門到通州上船,順運河南下。 洪洛終年咳嗽,辦過喪事症候越發加劇。洪夫人因悲傷勞累過度而病倒,都受不了運河漫長旅途的顛簸,搭乘招商局的大火輪先走了。真正伴靈的,只有金花和洪鑾等幾個族人。 深秋,是漲水的季節,原本平靜無波細窄平直的運河,因水勢洶湧而顯得壯闊了。金花抑鬱難忍,又嫌艙裡燠悶,便常常坐在船頭的木凳上,看水,看天,看兩岸的蕭瑟凋零。她已在運河上往返過幾次,回想第一次隨同洪老爺進京,是多麼興奮、快樂,不知憂愁!那時她還是個十六歲的大孩子,風塵生活並沒有磨蝕盡她的天真,對未來,對人世,她滿懷著好奇和熱望。洪老爺給她的比她想像的更多,在外洋那三年,使她懂得了什麼叫尊貴,什麼叫美好的人生。她的生命是依附在洪老爺身上的,他在,她便有保護、有依靠,如今他不在了,她不知將要來的是什麼日子。在懸橋巷狀元府的繡樓上,在眾人冷諷熱嘲的白眼中度過寂寞的一生嗎?她今年才二十二歲,守節不是容易的事,也許有兩個孩子伴著會好過一些吧?洪夫人雖然不許德宮叫她為媽媽,然而母女連心,德宮還是跟她親近,明年第二個孩子出生,情形也會如此,何況洪夫人已近六十歲的年紀,無論如何活不過她,那麼,她的後半生應該是過得去的。糟的是還有個少奶奶,那樣冷漠驕傲的人,如何能朝夕相處呢?…… 紛亂的思想像被抽亂了的繡花線,找不出個頭緒來,而灰沉沉的前途使她不安,要來的究竟是什麼?她到底該屬於何處?疑慮,茫然,憂傷。金花常常怔怔地坐在船頭上,看天,看水,或什麼也不看。 「新嫂子,你不要太難過。你年輕,文卿哥對你有安排,手裡有五萬塊大銀洋,又有孩子,下半輩子會過得滿好。」洪鑾不只一次這樣勸說金花,極誠懇的。 這時金花便會想,對呀!俗語說:錢是人的膽。有大把銀子在手裡,還怕什麼?她說:「將來的事我的確不必擔心。不過我真想念你文卿哥,他對我太好了。他這一去,丟得我好慘啊!」說著她便淚眼模糊。 「人死不能複生。新嫂子,你要往開了想。」洪鑾總這麼勸她。「這些年,你存的名貴首飾也夠活半輩子了。」有次他說。 「珠寶首飾是有一些,可怎麼也不夠過半輩子。」金花據實說。對像洪鑾這樣忠厚誠實的人,當然該說真話。 一河滿滿的秋水,平靜得彷佛連波濤也不會起,長龍船穩當得如在鏡面上滑行,時間慢得凝固了,旅程像是永遠到不了頭,「哪天才能到蘇州呢?」當金花鬱悶得不能忍受時,便會自言自語地問。 船到蘇州了。迎靈的儀仗,雪白的紗燈,藍緞子繡金繡銀的旌旗,紙車紙馬紙糊的華屋和百寶箱,一堆紙糊的僕人——包括八個栩栩如生的美貌丫環。穿著素色衣服、臂上戴著黑紗的親友,在寒風瑟瑟的碼頭上圍成了一串大屏風。家屬們披麻戴孝,匍匐在地,抑揚的嗚咽聲像地獄裡的冤鬼在訴苦,聽得人毛骨悚然,心為之摧。 穿著重孝的金花,跟在棺材後面,彎腰縮背半跪半爬地下了船。她偷眼看看,見分離幾年、又蒼老了許多的母親和長高得像個成人、瘦成一條的弟弟,也夾在人群裡。和洪夫人一道乘輪船先回來的德宮,小腦袋上罩著麻布帽子,端端正正地跪在少奶奶身邊。當她們的眼光相遇時,她清楚地感覺到德宮對她的思念和重逢的欣喜。「我的孩子是愛我的,有她,有肚子裡的這塊肉,我的日子能過。我必得打起精神來過。」她對自己說。 蘇州官方的接靈儀式完成,整個迎靈大隊便浩浩蕩蕩地到一座大廟裡做佛事——佛事做過才到墓地安葬。 廟宇因太大而顯得空曠,慘灰色的高牆,朱紅色的廟堂,飛燕式高高翹起的琉璃瓦屋脊,陰風森森的空氣。不調和得讓人感到壓迫,在原有的悲哀裡更添了幾分悲哀。 剎那間,鼓樂齊鳴,笙管悲切,百十來個和尚繞著棺木念誦梵經,香燭紙錢的燃燒味飄浮在空氣裡,家屬們號哭著,來弔孝的親戚朋友上香的上香,磕頭的磕頭,廟門週邊滿了看熱鬧的人群。原來冷清空寂的大廟,突然之間喧嘩得像在唱堂會。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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